湯賓尹雖是宣黨首領,不過宣黨於諸黨之中勢力最弱,此番應楚黨黃彥士相邀,自是帶着目的而來。不過他於金忠不甚接觸,幾無交往,僅知其爲內廷大璫,司禮掌印侯選,而宣黨結黨之初以言官爲主,對內廷頗多攻訐,因而於金忠談不上太多好感。
自然而然,對這代表金忠而來的李永貞,只是看在黃彥士的面上客氣而矣。他不動聲色的看了眼李永貞,不明白黃彥士爲何說那少年下落與這太監有關,難不成那少年淨身進了宮不成?
真若如此,便是大大的可惜了,但人各有志,那少年不願科舉苦讀,改走捷徑,也是其自己選的路,將來躋身不了士林,反淪爲士林白眼,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
其實,論劣跡,在場諸人,卻又屬湯賓尹這宣黨首領最爲不堪。其生性好色,早年爲舉人時曾奪縣裡生員施大德之妻徐氏爲妾,徐氏不從自盡,合縣不平致激有民變,嚇得湯賓尹花了好多錢才把事情平息下去。不想未過多久,這位好色的湯舉人又復佔生員徐某妻賈氏爲妾。
徐某者,乃故尚書徐元泰之侄廩生徐日隆之弟也。湯賓尹少時曾受辱于徐元泰,故必納其侄婦爲妾,以雪此恥。湯賓尹在縣裡頗有勢力,徐某與賈氏兄弟都不敢有異言,徐日隆知道後卻是大抱不平,於是上下控訪,結果湯賓尹四布羅網,直欲得日隆而甘心。不得已,勢孤的徐日隆只好亡命走燕齊。
此事一出,合郡沸然。當地巡按欲懲治於他,湯賓尹遂感害怕,求同年舉人熊廷弼相助,結果熊廷弼爲他說情,才把此事按下。由此,湯賓尹與熊廷弼結爲至交。當然,有關這件事的內情,無論是湯賓尹還是熊廷弼,都不曾與外人道過。故而剛纔官應震聞聽湯賓尹竟和熊廷弼是好友,十分的好奇不解。
此時官應震也很是驚詫,他和湯賓尹想到一塊了,都道那魏良臣竟是走了內廷門路,淨身脫了士林入宮伺奉去了。要不然,何以和李永貞有關係的。
李樸倒未多想,只等着那李公公解說。
李永貞不賣關子,當下說道:“魏案首爲陛下欽點簡爲文華殿舍人,現奉聖意出關協辦錢糧欠款事。”
“他?文華殿舍人?”官應震不知如何說好了,因爲這件事實在是太過稀奇,也太過不可思議。
一個交白卷的被點了案首,還被皇帝賜了文華殿舍人的官職,這事聽起來還真是難以置信。
若非是從李永貞口中說出,若非當今皇帝的確喜歡不拘一格任官,李樸和湯賓尹是怎麼也不願相信的。
“如此說來,李公公對那魏良臣頗是熟悉了?”
官應震回味過來,那少年怎麼做到的且不去管,他關心的是李永貞何以知道的這麼多。而這個李永貞背後的金忠又在其中扮演什麼。
李永貞不置可否,只微微笑了笑。
官應震點了點頭,看了眼好友黃彥士,大致明白此間的關節了。這事想要理順也簡單,剛纔黃彥士也說了,那少年的白卷落在鄭貴妃手中,而金忠又恰恰是司禮監中支持貴妃一派的,如此一來,便表明那少年乃是得了貴妃和金忠之助,纔能有現在這樁不可思議的存在。
現在,官應震最大的好奇就是,那少年的白卷上到底有什麼值得鄭貴妃看重。
李樸想起什麼,在邊上說道:“李公公這麼一說,我倒記起來,數月前關門軍變,傳聞陛下派了一舍人出關安撫軍心,莫非就是這魏良臣了?”
“不錯,就是他。”李永貞點頭道。
“這倒是樁趣事。”
李樸哈哈一笑,他是齊黨中人,早年仕途又被東林所阻,故而對於東林相惡的鄭貴妃,倒是沒有什麼惡感。
朋友的朋友是朋友,敵人的敵人也是朋友。
這一點,李樸看的很開。
眼下東林黨勢大,諸黨無論哪一黨都無力獨自對抗,僅以目前的局面而言,諸黨再分化下去,勢必叫東林吃的骨渣都沒有。因而,聯合是必然的。唯有齊楚浙宣昆數黨團結起來,才能制住東林這龐然大物。
齊黨支持諸黨聯合,李樸今天來便是爲了聯合之事。
“且不說這魏良臣了,今日邀諸位前來,不爲他事,只爲散心。”黃彥士作爲邀請人,不急於一時,他起身朝河堤一指,笑問衆人:“沿堤走走?”
“好,走走。”
官應震沒有意見,當下幾人都不反對,於是五人便在這錦秀河邊沿堤散步。一路上,黃彥士不時尋些趣事來說,湯賓尹和李永貞口才都是不錯,幾人相談倒也融洽。官應震卻是心中有事,故而並不多話,只偶爾笑着附和兩句。
行至一處林木明秀的堤岸時,望着遠處那水景風光,李樸突然感慨的對李永貞道:“多虧了金公公幾次在皇上面前周旋,我的光祿寺丞一職任命才落實,否則也不知會生出多少變故來。”
李樸有此感慨,卻是實在。
衆所周知,自國本之爭以來,當今天子便惡牽外朝,致使諸多衙門諸多官員任命都無法落實,甚至出現一個御史在外十數年不得返京之怪狀。倘若那日不是金忠在御前力爭,李樸這一批十三個官員的任命就無法落實,因此李樸肯定要感激金忠。
李永貞聽後,笑了一笑,沒有說什麼。
黃彥士卻插話道:“李兄,聽說你剛一上任,有個叫汪文言的山人想在你那求個小職,結果被你斥退了?”
此事乃自己上任後的得意之筆,現黃彥士當着衆人面提起這事,李樸不由有些得意,微微一笑,說道:“確有此事,不過那汪文言如今轉身投靠了東宮王安,可見此人爲真小人,不枉我那一斥了。”
“李兄正直,那滿京中的山人遊棍儘想投機鑽巧,不勞而獲,遍尋門路,只爲一朝富貴發達,該當斥罵他們!”一直不怎麼說話的官應震由衷的讚道,他對那些山人遊棍真的是厭惡透頂。
李永貞卻是想到金忠曾與自己說起過,因爲魏良臣求得舍人一職得罪已故掌印陳矩和東宮王安的事。而那王安當初就是想爲這叫汪文言的遊棍謀中書舍人職。
衆人又走了片刻,在一轉檯前停下,此時雪花已不怎麼落了,沿河兩岸遠遠看去,多了層白紗。
“你們聽說張鶴鳴他們聯名彈劾李成樑了麼?”黃彥士突然說道。
官應震點頭道:“此事鬧得人盡所知,京城之中何人不知?”視線轉向湯賓尹:“不知霍林兄對此事有何見地?”
湯賓尹微一沉吟,說道:“這是朝廷上的事,在下不過左諭德,談不上真見,還是洗耳恭聽幾位的吧。”
聽他這般說,官應震面露不豫之色,淡淡道:“霍林兄謙虛了。”
黃彥士見了,暗自搖了搖頭,對湯賓尹的態度頗有不滿。此人雖爲宣黨首領,但人品下作,若非宣黨有些力量,自己也不會請他而來。但觀此人態度,貌合神離,總是不着邊際,卻不知他到底什麼算盤。李永貞和李樸各有念頭,故作不知,均是笑而不語。
“李兄,你呢?”官應震又問李樸。
李樸苦笑一聲,自嘲道:“官兄就莫問我了,你也知道,在下只是區區光祿寺丞,這朝廷的大事哪裡過問得了。”
聞言,官應震也不再問,目光轉向身後的黃彥士:“抑美,都察院什麼情況?”
“科道風聞奏事,盡職盡力而矣。若李成樑之事爲真,我輩理應支持!”黃彥士的態度很明確,在這件事上,諸黨其實應當聯合起來,形成臺諫之勢。因爲,扳倒李成樑,就是間接給東林黨一擊。
湯賓尹聽後點了點頭,道:“向來風潮皆爲科道起,我也覺那李成樑坐鎮遼東數十載,屢有枉法事,當受彈劾,也好叫世人看清他真面目。”
“只可惜,葉閣老要保他。”李樸搖了搖頭,張鶴鳴他們彈章固然聲勢大,但內閣那邊卻壓着,宮裡也沒有動靜,所以這虎打得打不得,還是個未知數。
“福清相公雖是東林黨人,但有事發,總是處處調停,不願東林與我三黨決裂,那樣會殃及朝中直臣,說起來,也是他的一片苦心。”說到這,湯賓尹頓了頓,“不過縱觀福清相公入閣行事,力推增補閣臣,於其它朝堂關注之事卻力有保留,態度模棱,不願出面,唯恐陛下那裡過不去,心術用得也太多了些。”
李樸性格率直,湯賓尹的說法他可不贊成,待湯話音剛落,便不屑道:“哪裡是心術用得太多,我看他就是明哲保身!說得好聽點,叫穩重,說得不好聽點,便是蛇鼠兩端!他葉閣老所作所爲,我看完全是爲他東林一家想。”
“葉閣老乃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內閣六部皆由他一手運作,非我輩能夠揣摩行事的,自古言,大臣者行大臣事,小臣者不及大臣萬分之一,此話便不見得有說錯。”官應震說的還是公道的,有些事情,不在其位不謀其政,真的很難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