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是自己挖的,再深再苦,也得含淚跳了。
張誠走後,良臣才覺下面疼的厲害,齜牙裂嘴,好不容易挪上牀,躺在那兀自生着悶氣。
這一想,就是千言萬語了,可最後卻讓心態變得輕鬆起來。
畢竟,命根子保住了。
老話說,捨不得孩子套不住狼,丟了點皮毛,卻弄個奉旨出外太監的名份,雖然除了這個名份外什麼也沒有,但算起來,也不虧。
這也是得虧良臣天然鬮黨身份,對公公們持正面評價,要換別人,不說要死要活,多半也沒這麼隨遇而安了。
畢竟,從士大夫預備階層突然變成一個被士大夫階層鄙視的閹寺,還斷子絕孫了,那失落感,可能就跟中了五百萬,結果對獎時發現自己的號碼根本不對一樣。除了想殺人或自殺,應該沒有其它念頭了。
這種心態,良臣是肯定沒有了。
人一想通,什麼都通。
心態大好的良臣,纔不會鹹吃蘿蔔淡操心呢。
做公公有什麼不好,宮外那麼多假太監招搖撞騙,冒着掉腦袋的風險想發財。還有那麼多人甘願切自己一刀,只爲當上老公。由此可見,做太監不僅有前途,更有錢途。
擱良臣這,既不用少物件,又不用擔心被官府抓,皇帝親準坑蒙拐騙搶,這世上,還有什麼行業能這麼美滋滋的麼。
甭管幹什麼,一句話——“咱家奉旨辦差!”
那威風勁,神來殺神,佛來殺佛!
雖然皇帝的初衷可能不是這樣,但本質上卻沒有區別。
良臣闊然開朗,反正上面內定了,他魏公公紙上釘釘跑不了了。
沒辦公地點,沒人手,沒經費,其實都不是事。
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
有個金字公公招牌在這,這些,還怕弄不來麼?
世上,趨炎附勢之輩永遠是佔多數的。
只要有心,總能把事情做起來。
要擱想得開的人,指不定就磨刀霍霍下西洋,做那大美利堅外加大英蒂國首任大統領去了,可良臣不能這麼幹,萬曆不地道了些,但華夏大地也不盡是他姓朱的。
所以,良臣還是要大展拳腳的,不能光顧自己快活。
什麼身份不要緊,要緊的是能不能做事。
張誠臨走時丟下一道腰牌和一道文書,還有本冊子。
腰牌是鐵包木製成的,正面刻着“內官監”三個大字,反面是他魏良臣的名字。腰牌看着很新,甚至還能聞到木香味,顯然是下午剛趕製出來的。
那道文書看着跟名貼差不多,內容是有關魏良臣內官監監丞的任命,上面除了蓋有內官監的大印外,還有司禮監的大印。紅通通的,很是尊嚴,一看就具有權威性。
皇帝同意,大紅袍公公操辦,宮裡的手續肯定妥妥的。
有這兩樣東西在,良臣就不必擔心自己的假太監身份會被人戳穿,那些專抓假官假太監辦假印的官員們見了他,包括去年在京裡大出風頭的左光斗,恐怕再不屑理他,也拿他魏公公無可奈何。就算有不怕事的強項令非得跟他較真,公文發到內廷一查,他魏良臣也是個真公公,絕對假不了。
總之,好好幹,真的有前途。
轉正是不可能轉正的,吃過虧的良臣是不可能再把自己送入虎口的。
天高皇帝遠,到時還不是他魏公公自己說了算。
有錢,總好辦事。
除了兩樣身份證明外,那本小冊子可能是內廷公務員任職必讀的文件了。上面除了選用制度,管束制度,獎賞制度外,還有病老喪葬制度,各監各司各局負責職事,出外太監與內廷的聯繫制度等。
小小的冊子,五十來頁,基本包羅萬象,一個太監一生所需要及所涉及的方方面面都在上面。
良臣翻了幾頁就沒興趣了,他又不是真太監,又不想着轉正,肯定沒心思研究這些制度,想着從監丞做起,有朝一日在司禮監坐一把交椅。他重點看了下出外太監這部分,因爲上面有太監奏章通稟程序。這個,日後他是用的着的,大事小事總要跟內廷招呼到位。至於他的奏章遞上去歸哪位大佬負責,又是否萬曆親批,這個他就管不着了。
夜已經很深了,外面依稀有人影晃過,還有輕微腳步聲,良臣知道多半是看守他的人。
打了個哈欠後,他將東西收好放在枕頭邊,躺在牀上細想下一步。
世界之大,處處有金銀不假,但先從哪地下手,卻是個慎之又慎的問題。陸事太監,他不去想了,往北,太冷。往西,沒個大軍跟着,光他拉幫人想去當鎮守,門都沒有。只有走海路,做海事太監,搶個寶地,抓土人爲奴開礦挖金,設關設卡,收來往商船的錢。等到有錢了,再發展軍工,打造軍隊,陸事太監纔有可能誕生。
財源滾滾來意味着風險大,眼下東南亞那邊已經有西班牙人、荷蘭人還有葡萄牙人在浪,一些地方還有不少大海盜,帶的人少了,未必就能幹得過人家。
所以,他魏公公得慎重,先從簡單的幹起來,徐徐圖之。別出師未捷身先死,長使公公淚滿襟。
先打哪地下手,良臣不急,張誠說了,他得先“養傷”,傷好後再做事。沒個一年半載,哪裡就能見着錢了。
又想到了自己的正經職事。
內官監監丞?
良臣想到了張家老幺張炳,那傢伙好像是寶鈔司的監丞,好傢伙,那日回家時真正是衣錦還鄉,敲鑼打鼓的好不威風。
現如今,他也是監丞了,不算二叔,梨樹村眼下就出了兩位“公公”,真是風水寶地啊。
小冊子寫的明白,內官監這衙門是內廷二十四衙門的十二監之一,主要是負責採辦皇帝所用器物,如圍屏、牀榻、桌櫃等。要貼切的說,就是皇家家居公司。
張炳呆的寶鈔司名字聽着好像皇家印鈔廠,實際是專門生產宮裡貴人用的草紙的,所以論檔次,良臣的單位要比張炳有逼格。
一個弄衛生紙的還能跟皇朝傢俬比不成?
然而,別小看內官監這衙門如今好像聲名不顯,國初那會,內官監纔是內廷的老大,三寶鄭公公就是內官監太監兼南京鎮守太監。那時候的司禮監還是個小字輩呢。
按宮裡的規矩,良臣這內官監監丞是正七品的職事,相比他那八品的文華殿舍人升了一級。單從這點來看,萬曆還是厚道的。
要知道,剛入宮的閹人都是夥者,爾後纔是打手巾、奉御、長隨、典薄,表現好,有文化的才能提爲各監監丞,再往上就是少監,少監上面則是太監。除個別衙門另有掌印和提督一設,能做到太監,基本上就是宦官的翹楚輩,相當於外朝大小九卿了。良臣這監丞,大抵能和六部員外郎比肩。
至於司禮監,那是等同內閣的所在,外朝那麼多尚書侍郎也未見有幾個能入閣的。良臣可沒異想天開萬曆跟成化爺一樣,直接賞他個提督御馬太監,又或如張永、谷大用他們一般,小小年紀就紅袍加身。
監丞,也闊以了。
宮裡多少人一輩子都在夥者這個底層混,二叔混了近三十年,也不過是個掃馬圈的夥者,侄兒不用淨身,就能撈個監丞。人比人,氣死人啊。
自己是個假太監、臨時工,單位那邊良臣肯定是沒法報到的,他相信張誠那裡肯定弄得妥妥當當,內官監的諸位公公們也沒興趣給他這個新晉監丞驗驗身。自己就安安心心的頂着這身份做他的魏公公發財好了。
想通了,這覺也就好睡了,雖然夜裡還是被疼的醒來幾次,但終是不用提心吊膽。
次日天還未亮,一頂小轎就擡進了淨事房,張誠派來的一個奉御帶着幾個夥者將良臣塞進轎中擡出了宮。
那奉御姓張,叫張進忠,此人是張誠的私臣,內廷的制度,司禮秉筆太監都有私臣,這些人有的是閹人,有的是正常人。閹人中那部分不是在宮裡各衙門當差,而是專供司禮大佬們差遣。
這也難怪,能爲秉筆太監的,都相當於外朝的大學士,各有分管衙門及聯絡外朝各部的重任,手底下肯定要有一套秘書班子。一是幫他們參謀文書,二是幫着跑腿,要不然單秉筆一人,還不把他累死。
張進忠這個名字肯定和二叔一樣,是進宮後改的名,良臣知道,明朝的太監有很多人都是以“進忠”爲名的,另外不少人以進德,進賢爲名。
總之,這名字是很有講究的。大抵,“忠、信、德、禮、恩、誠”這幾個字最太監名字中最常見的。有的太監發跡後會改回本名,但大多數則是繼續沿用之前的名字。
張進忠原姓肯定也不姓張,他是張誠的私臣,擔任司房一職,乃隸張誠名下,當然得姓張了。
司房就是文書收發的意思,張進忠負責每天將司禮監應該歸屬張誠批閱的奏疏和公文分類歸檔,若張誠在宮外私宅,則負責送去,然後再帶回宮中交文書房下發。
基本上,就是跑腿的。
奉御是宮裡底層太監的一個小頭頭,沒有品級,所以哪怕魏良臣比張進忠小了十多歲,張進忠依舊客氣的尊稱一聲“魏公公”。
良臣坦然受之,自己是假太監的事,現在知道的就五人,萬曆和鄭貴妃肯定是知道的,那兩個經手的淨事房太監也是知情人,餘下這位就是張誠了。除了他們,外界知道此事的,良臣不認爲還會有人。
此事要泄露了,恐怕就是軒然大波。
張誠不是不知道後果,那兩個老太監也人老成精,三人絕沒有膽子敢將此事泄露。萬曆和鄭貴妃更不可能給自己沒事找事。
因而,良臣不必擔心張進忠這跑腿的知道真相,看他忙前忙後,一臉殷切的模樣,八成將自己當成皇帝和張公公身前的紅人巴結了。說不定可能聽張誠說了自己要辦出外的事,所以心思熱切,想着自己能提攜他一把,出外時把他捎上。
“魏公公,坐得還穩當?要是嫌顛,小的叫他們再慢些。”張進忠的心思還真被良臣猜中了,他真是想從這位要督辦出外的魏公公手下討樁差事。
“沒事,咱家還能受着。”
良臣撇了撇嘴,“咱家”這兩個字從他嘴裡蹦出來,別提多彆扭了。可是入鄉隨俗,他已然是魏公公了,那就得端出魏公公的架子來,要不然,也會讓人看輕。
“那就委屈您老了,張公公吩咐過了,回頭淨事房的陳師傅專門給您老換藥呢….要不是公公您擔着皇爺的差事,哪能這麼急呢,總得在宮裡將養幾個月再說。”張進忠一臉的捨不得。
良臣聽後沒吱聲,張誠那裡是做戲做全套了,有淨事房的人配合,饒是誰也想不到他魏良臣壓根沒切。只道是皇爺惦記着出外的事,催的急,這纔剛淨身就擡出宮養着做事。
出宮門的時候,侍衛按例來查驗,還是昨兒進宮時驗的那撥人,一看裡面的魏良臣滿臉痛苦的樣子,再見腰牌,一個個都愣的半天沒說話,最後吱唔着放魏公公出門去了。
等轎子走遠了,侍衛們才鬨笑起來。
昨天還是魏舍人,今天卻成了魏公公,人生大起大落的,真是司馬缸砸光啊。
良臣以爲張進忠帶人是將自己擡回住的那家客棧,誰知對方卻將他擡到了北安門外鼓樓大街上的一條小巷子裡,然後直接進了巷子的一間小院。
這是什麼地方?
良臣在轎子裡望着這小院有些發呆。
張進忠忙道:“魏公公,此地乃張公公十幾年前購下的閒院,他老人家吩咐過了,您老這個月就在這裡養着,由奴婢專門伺候着。”
專門伺候?
良臣點了點頭,心裡卻明白,這張進忠伺候他的同時,恐怕也是在監視他吧。
“你們幾個把魏公公擡進去,小心着點,要是疼着魏公公,要你們好看!”
在良臣面前,張進忠是小的,在那幾個夥者面前,他卻是張公公了,大呼小斥的,派頭十足。
良臣笑而不語,任由夥者們將他擡進屋,放在牀上。張誠要演全套,他也配合,皺着眉頭,一臉痛苦的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