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話點到爲止即可,葉向高知道皇帝陛下不可能去查福王所爲,就是去查也於事無補,更與他的目的不合。畢竟,他不是讓皇帝陛下查兒子做生意的事,而是要皇帝陛下讓兒子滾蛋。
與福王歸藩相比,福王在崇文門外做生意輕微的不足道,是否欺行霸市也不足道。要換成東宮如此,福清相公斷然不會提。
之所以提,便是因這福王長期在京中滯留,嚴重威脅到了東宮,也威脅到了福清相公背後的東林黨。
加上今年京察之事,黨內頗多失利,束手束腳,孫老尚書掛印而去更是嚴重打擊了黨內士氣,所以,葉向高必須趕福王回藩。他要藉此事拉振黨內士氣,也樹立自己賢相的地位,如此,人心能夠再次凝結。
換言之,倘使換了其他親王在京中滯留不歸,福清相公未必就這麼情急,做這得罪皇帝,也得罪親王的事了。
於是,葉向高對皇帝陛下道:“陛下對大臣可以二十年不見,福王卻不能一天不見,陛下此心,未免輕重不分。”這話不無警告意味。
張誠和田爾耕在那秉氣呼吸,不敢稍動。
萬曆顯然叫這話氣着了,不無不快道:“閣老這話說的,朕愛骨肉,豈是輕重不分了。”
“陛下愛骨肉,臣本不當言,可洛陽的福王府耗資二十八萬之多,且早已建成,工部屢次奏請福王可以入藩,陛下何以遲遲不準。”葉向高聲調頗高。
“朕…”
萬曆吱吱唔唔沒答,他是有些心虛。
“陛下兩年前就答應放福王回藩國,並傳諭禮部挑選良辰吉日。臣當時和衆臣僚大喜過望,禮部又擬好了福王出京的日期及禮儀,可陛下卻突然變卦,降下聖旨說:賜給福王的莊田,不得少於四萬頃!…以往親王入藩,最多賜田不超過四千頃,今福王一賜就是十倍,陛下還說是什麼祖制,敢問陛下,咱大明朝有這祖制麼!”葉向高強忍着氣憤,歷數着皇帝過往的失信。
萬曆老臉一紅,呢喃道:“閣老說的都是從前的事了,去年朕已着準減了一萬傾,福王也自辭一萬頃,閣老不是同意了麼,爲何還要說這事。”
葉向高心道,當時若非自己提出折衷的辦法,即皇帝減少一萬頃,福王再自辭減少一萬頃,這才使得朝堂非議平息,否則皇帝豈能在宮中風平浪靜的。
見皇帝有些心虛,葉向高不由趁熱打鐵,再進言道:“陛下,若福王不回國,臣以爲,只能說明陛下的旨意不能取信天下!爲君者若不能取信天下,何以爲君!”
此話一出,不但萬曆變色,張誠和田爾耕也驚得身軀一凜。
葉向高真是動了氣,皇帝陛下若再不准他,大不了掛印而去就是,反正他也上了辭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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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曆臉上神情變化複雜,張誠和田爾耕都以爲皇帝陛下要動怒了,沒想最後皇帝陛下卻是突然坐了下來,然後不吱聲了。
葉向高見狀,遂上前道:“陛下,自古開國或承家,一定要循理安分,才能長久。”
萬曆仍是不說話,葉向高耐着性子諄諄苦勸。
萬曆終是不再沉默,他帶着深意看了眼自己的首輔,近似委屈道:“閣老全力爲東宮,朕希望先生能拿出少許來惠顧一下福王?”
這話近乎無賴似的求告了,皇帝把架子放的這麼低,實讓葉向高哭笑不得,他正色答道:“陛下錯了!…臣之所以說這番話,正是臣全力爲福王着想。過去世人稱萬歲千歲,或我輩能活百歲,那都是虛語。如今皇上將近五旬,對福王仍寵愛不衰,若福王趁此時入藩,饋贈倍厚,宮中寶物如堆山,任意取捨,這才合陛下愛骨肉之情之意。”
“這…”
萬曆神情複雜。
葉向高見了,話鋒突的就是一轉道:“臣斗膽說一句,俗話說天有不測風雲,萬一時移勢敗,臣以爲福王恐怕連應得的份額都難拿到…陛下以爲臣不惠顧福王,可臣正是爲福王着想啊!”
萬曆怔在那裡,葉向高所言不是危言聳聽,然而,他卻不能,也不敢鬆這口。理虧之下,便遲疑着道:“閣老看這樣如何,明年冬天是太后七十歲大壽,福王理應留下來賀壽,那歸藩日期可推到後年。”這話其實是皇帝在向自己的首輔求商量了,也求饒了。
誰知葉向高斷然拒絕,搖頭道:“臣以爲福王可以預先準備過節壽禮,稍後便當歸藩。”
萬曆氣的想拍桌子,終是忍着沒動。
“外廷早就傳說陛下打算借賀壽名義,留下福王,臣初不信,但聽陛下剛纔所言,臣真是心中生疑。臣且不能信陛下,朝臣又豈不生疑?…若按陛下所言行事,朝廷必不安寧,太后若聽說了,心中也必不樂。況陛下之弟潞王,現居外藩,太后也很想念,潞王不能來,爲何福王必須在?”
葉向高必須曉以厲害,國本已定,福王再在京中真是說不過去,莫說朝堂諸公起疑,就是民間百姓怕也見疑呢。
“朕早說過了,福王一定會回藩,國人有什麼可猜疑的?”
萬曆氣鼓鼓的,很爲首輔不能體諒他來氣。可對這位毫不通融的首輔,他實在是無可奈何,因爲眼下無人能替代得了這位福清相公。
“陛下就聽老臣的勸吧!”
葉向高躬身一拜,看樣子皇帝陛下不答應,他就不起了。
萬曆有些不知所措,在那很是猶豫,許久,他起身輕嘆一身,道:“閣老看這樣如何,你且先入閣理事,再容福王過了太后壽辰,不等後年,明年就歸藩如何?”說完,又似打定主意,斬釘截鐵道:“無錫的事情,朕一定會給閣老一個滿意處置。”
“是,是,陛下既然這樣說了,自不會讓相公爲難。”張誠忙上前幫皇爺腔。
葉向高沉吟片刻,道:“陛下這麼多年來,失信於臣下可不是少數。”
這話讓萬曆老臉再次一紅,“那是對別人,朕何時欺過閣臣。”說到這,靈機一動,“閣老不是說要增補閣臣的麼,朕覺得此事不能再拖了。對,對,閣老心中可有合適人選?”
葉向高心中一動,道:“閣臣人選自當會推產生,臣不敢擅薦…臣但願陛下能守信,如此,臣也好於朝臣交待。”
福清相公這是答應了,萬曆心中一喜,不迭就道:“守信,守信,朕一定守信!”
“無錫的事情,請陛下一定還江南讀書人公道,也還無辜死去的百姓公道!”
“好了,好了,朕知道了,閣老放心好了。”
萬曆頭點得比小雞啄米都快,田爾耕見了心中叭涼。
“那…”
葉向高還想說什麼,想了想還是告退。
萬曆忙朝張誠一指:“你替朕送送閣老。”
“不必了。”
葉向高躬身退下。
萬曆一臉笑容的看着自己首輔的身影消失在眼前,然後一屁股坐下,恨恨的拍了桌子,把心一橫就要傳諭,可目光卻被桌上的那幅畫吸引住,頓時變得很是躊躇。
許久,他悠悠的問了張誠一句:“那小子出海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