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區被襲擊實際上是發生在六天前,那會公公正在鎮江炮打金山寺,調戲人法海老和尚的徒子徒孫,忙的不亦樂乎。
之所以隔了六天才傳訊來,其實要怪魏公公自個做事沒分寸,把江南官場得罪光了。
好比無錫事件,按流程上報就是,誰對誰錯,有的是官司打。只要朝堂上一天沒把此事徹底定性,地方上也不能擅自行動,頂多“物議喧譁”,煽動輿論攻擊而矣,不會有什麼實質性的針對動作。
更何況,無錫縣城的地方官都在替魏公公背書,這官司就算把三法司走一遍,魏公公都不見得會輸。
可公公他老人家偏節外生枝,愣把人東林書院上百號人集體給“打包”帶走,內中還有顧憲成的頭號大弟子高攀龍以及一二進士出身的在任官員,這下子縱是有皇爺給你背鍋,朝堂上面一時半會爭不出個是非曲直來,可地方上卻是要和你魏太監不死不休了。
須知,自顧憲成等重修東林書院以來,東林黨的根基就是這南直隸,尤其是這江南。
蘇鬆常三地,堪稱是東林老窩中的老窩。
在這三地任職的官員,要麼是東林出身,要麼就是和東林親近,反正沒一個和東林敵視的。
原因就在於自顧憲成始,吏部的文選和考功二司就一直爲東林黨人控制,而這二司又是直接決定官員任職何處。
人事和組織部都叫東林把控了,江南老窩又豈會冒出個仇視東林的官來。
單從一件小事就能看出東林對於明朝中央“組織部”的影響力,這小事便是去年以廉吏第一進京的楊漣。
日後東林的領袖楊漣前年剛中進士,就叫吏部派到了常熟做知縣,知縣任上未滿一年,就頂着天下廉吏第一的名頭進京當戶部給事中了。
這是擱深得東林黨內大佬看重的楊漣,要擱其他人,你再看看吏部的辦事效率會不會這麼快。
吏部是東林的基本盤,當下首輔葉向高更是東林的巨魁,魏公公在人老窩放火燒人老巢,綁人弟子,你說這江南的官員要不要跟他拼命。
將心彼心,換魏公公是這地方官也得拼命,沒辦法,誰讓人家是東林一系的呢。
黨同伐異,沒什麼可說的。
誠然,魏公公手裡有兵,不是蘇杭織造太監孫隆那種紙老虎,叫人一嚇就跑。可武鬥不了,文總能鬥吧。
蘇鬆常三府是應天巡撫曹時聘的管轄區,他雖然奈何不了手裡有兵的魏公公,更沒法調兵圍剿,可身爲應天撫臣的曹時聘,卻有能力將魏公公搞出來的這個所謂的“海事特區”給孤立起來。
原本,曹巡撫還是想着儘量婉和解決這次的“師生危機”,然而魏公公不給人面子,一口咬定不放,且還不許應天巡撫衙門的人進入特區,泥菩薩還有三分性呢,加上愛將姜良棟無辜被殺,水營兵權被奪,堂堂應天撫臣自是肝火直冒。
打不得你,總能餓死你吧!
朝廷一日未有明文調整蘇鬆地區的行政規劃,戶部一日未覈准那個什麼海事特區,應天巡撫衙門就有權視這特區爲非法存在。
撫臣怒了,下面的府州縣自是要行動起來。
蘇州知府週一梧素與東林親近,對魏閹火燒東林書院,釀成無錫慘案,擄走東林師生行徑早就恨之入骨,自是嚴格執行撫臺大人的命令。
在這位知府大人的親自監督下,與吳淞特區相鄰的太倉等地可謂是做到了“堅壁清野”,官方的也好,民間的也好,所有與特區的交通都被當地切斷。
在與太倉士紳會面時,週一梧義憤填膺道:“魏閹一日不放還書院師生,便一日休想從我蘇州境內買到一粒米,一顆大白菜!”
這是打貿易戰了。
魏公公在未出巡時,針對蘇州方面擅自開啓貿易戰的非法行爲,予以了嚴厲譴責。不過當時因爲松江那邊對他魏公公態度曖昧,上海毛知縣又很識大體,特區所需物資縱不能從蘇州買,也能經上海縣購得,所以,魏公公打完嘴炮之後便不理會了。
其後仗着手裡有兵,公然在松江及嘉定等地肆意破壞生態環境,毀壞名勝古蹟,並派部屬在上海、華亭等縣大肆購進糧食等生活物資。
直到離開特區沿江西進時,松江方面對魏公公始終是友好的,或者說是忍氣吞聲。哪曾想,聽說魏公公離開後,松江府立即就給魏公公拉了清單。
在知府大人的壓力之下,日後會成爲閹黨成員、應天巡撫,主辦“五人墓碑案”的那位上海毛知縣也不敢再明哲保身了,於是縣城各家商鋪都接到了縣衙的通知,不許再賣什麼東西給特區來的那些魏閹爪牙。
蘇州的曹時聘在久等不見南都內守備廳對魏閹有何行動時,知道那位劉公公終是不肯站在他們外官這邊,所以也不再指望內守備廳,親自前往松江巡視。
之後,吳淞口與松江相連的幾處要道也給封了起來。
特區方面別說出去買米買菜了,就是出去走一圈都不成。交通斷了,這對外的訊道自然也就斷了。
某種程度上,海事特區留守的兩千官兵及其家眷還有那三千多百姓,跟被困在籠中的鳥差不多。
這事,要換魏公公在的話,肯定二話不說,摺扇一打,就殺雞雞去了。
尊皇討奸大旗所指,爾等都是奸的!
可留守特區的基本都是吳淞水營那幫人,哪有魏公公的魄力,並且有一部分人心中還存觀望或不服,如被魏公公委以本部後勤司重任的原水營都司程慶等。
沒了主心骨,內部又不是鐵板一塊,自然不可能有任何反擊措施。
幸運的是,魏公公看人的眼光不是特別準,且特別喜歡“以禮服人”,但對廣東雷州人蔣西鳳的重用無疑是充滿智慧的,且事實證明這個重用對於特區存亡是起了決定性作用的。
蔣西鳳是原水營守備,從軍之前是個秀才,因爲考不上舉人才從的軍。露樑海戰中,曾在總兵鄧子龍戰死後臨時指揮其艦。
魏公公對一衆廣東軍官印象最深的不是那個爛賭鬼王大力,而是這個蔣西鳳。在簡短接觸,發現這人腦袋很清晰,對答條理分明後,且相貌堂堂,頗有古武風範,公公就重用此人爲參謀司司長,加遊擊銜,刻意培養其成爲未來大明皇軍的高級將領。
離開特區時,公公留蔣西鳳和程慶一同負責留守事務,前者主要負責海軍留守支隊的管理以及組建參謀司等事務,後者主要負責特區道路工程及錢糧等事。
當發現蘇州和松江突然無端封鎖了特區對外交通後,斷了特區物資買賣後,留守人員自然有些慌亂。
程慶雖沒有站出來號召官兵爲死去的姜良棟報仇,重投應天撫臣麾下,但也沒有提出相應的對策,而是以一種消極姿勢看待特區的危機。
蔣西鳳的態度和程慶截然不同,他一方面派人持書質問蘇州和松江方面是何心思,一方面組織人手清點物資,確保糧食等必需生活物資統一發放,以儘可能的爭取時間。另一方面,不斷到各處巡視,安定人心。
和程慶可能樂於見到此局面,甚至幸災樂禍不同,蔣西鳳深知如果不能穩定人心,導致特區崩盤,倒黴的不僅僅是魏公公,更是他們這幫廣東官兵。
不管願不願意,遊擊將軍姜良棟之死和水營集體加入親軍這兩件事,廣東官兵在當中扮演的角色並不光彩。
因而可以肯定,一旦魏公公事敗,海軍瓦解,江南官場絕不會放過他們這些廣東軍官。
故而,爲了好不容易得來的天子親軍身份,也爲了不被人清洗,蔣西鳳必須鋌身而出,維繫整個特區的安全。
在蔣西鳳的努力之下,特區人心漸漸穩定。
蘇州和松江方面並未說明封路目的,也不再與蔣西鳳派去的人接觸,但卻派人傳播謠言,說魏公公犯了朝廷律法,皇帝已派錦衣衛前來鎖拿他。
這一消息傳播開後,特區人心再次浮動。
蔣西鳳對此甚是頭疼,他已派人乘船往揚州找魏公公報訊,他相信魏公公對此必然會有所決斷。
然而就在此時,特區卻被襲擊了。
襲擊者,是倭寇。
被襲擊的地點是泗塘鎮,原是個小漁村,現有居民兩百餘戶。此地離海軍港口只有十三里路,離海事提督衙門所在地也只十里路不到。
據當地逃出的村民稱,清晨時分,海上突然來了十幾條船,每條船上都有數十倭寇。這些倭寇上岸之後便開始殺人放火,鎮上村民被殺者多達百人,餘者四散而逃,趕往附近的軍營和提督海事衙門報訊。
蔣西鳳聞訊後大吃一驚,匆忙帶領官兵趕到泗塘鎮,到地方時發現倭寇正在向海事衙門核心區挺進,於是雙方二話不說就打了起來。
因情況緊急,蔣西鳳接報後帶去的官兵只有兩百餘人,倭寇數量卻是他們的兩倍有餘。因而交手之後,明軍面對兵力多餘他們的倭寇很是吃力,死傷數十人,眼看就要不支時,駐守在港口的官兵也趕了過來。
這下戰場形勢逆轉開,明軍兩面夾擊,打的倭寇連連後退。在付出近百人的傷亡後,倭寇頭目發現不能擊潰明軍,完成上面的交待,只得往海上退走。
看到一片廢墟的泗塘鎮和死傷快三百的軍民,蔣西鳳自是不甘心讓倭寇跑了。他帶着官兵趕到港口上船出海追擊,可惜倭寇所乘船隻速度較快,明軍未能追上。
泗塘鎮發生的敵情震驚了整個特區,因爲不知道襲擊的倭寇來自何方,又是否會再發動下次襲擊,蔣西鳳便組織鄉民到軍營居住,以便得到官兵保護。同時,立即派人向魏公公報訊,請魏公公趕緊帶兵回來。
因爲是乘船報訊,加上魏公公最近在江北諸府縣晃來晃去,公公行轅沒個具體的地點,所以報訊的人遲遲聯絡不上,這就導致六天前發生軍情,六天後才送到魏公公手中。
“朗朗乾坤,哪來的倭寇!王八蛋們想陰咱家,他孃的咧,東施效顰,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
弄清楚事情的具體後,魏公公不怒反笑,倭寇,倭你個大頭鬼!
不用說,這次的襲擊事件和公公自個上次整出的崇明事件如出一撤,都是假冒倭寇名義豈圖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
敢趁老子不在家捅老子的菊花,這口氣老子可咽不得!
“這是敵對..勢力對咱家,也是對皇軍的一次蓄意攻擊!必須要反擊!人不犯咱,咱不犯人。人若犯咱,咱必犯人!…不但犯人,還要幹他娘咧!”
公公以不容質疑的口吻給此次事件定了性,並且下達了開戰的命令。
“打他娘咧,這幫王八蛋真當咱家是病貓不成!…咱家不硬一下,他們真當咱硬不起來麼!”
震怒之下,公公語氣極爲粗俗,不過聽在一幫大老粗將領耳中,卻是中聽的很。
只是,公公這話似乎有問題:他能硬起?
這個問題衆人只能深藏心中,但有個問題卻必須要問出來。
“公公,咱們要打誰?”
身爲海軍總兵官,這個問題肯定得王大力問出來。他也急於報仇,因爲這次襲擊事件死傷了不少廣東兵。
公公卻反問王大力:“你說,這事是誰幹的?這江南誰最希望咱家死咧?又是誰有這麼大能耐能一次調用幾百人手陰咱家?”
“我說?…”
王大力感到爲難,要照他說,有動機且有實力做這事的,怕是高官啊。應天巡撫曹大人有嫌疑,某些叫公公欺負過的士紳富戶背後的南都勳戚也有嫌疑,當然,那些因爲不滿封江靖海的海商也有嫌疑,畢竟魏公公現在的所作所爲,明顯是在斷他們的財路。
從敵人是從海上來,且假冒倭寇這點推定,海商的嫌疑最大。不過,官商一家,閩浙的海商背後都有達官貴人,想對付他們,就得連他們背後的力量一塊對付了。
這樣一想,不但王大力有點發懵,一衆海軍和陸軍的將領們也驚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