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勀懷着一種很怪異的心情接過那封遺書,紙張已經泛黃,但壓得平平整整,可見保存它的人很小心。
一點點慢慢打開,看到上面的字,用藍色鋼筆寫的,應該還是那種老式需要吸墨水的鋼筆,筆鋒剛勁有力,很難想象這是出自一個女人之手。
“我的小公主”,第一排便是以這五個字開頭,算是稱謂。
周勀擡頭看了眼常安,她坐在那裡微微帶笑,很複雜的笑。
嚴格來說,這應該是薛冰臨死前寫給常安的一封信。
周勀收回目光重新往下看——
“我的小公主:
出於私心,我希望你永遠沒有機會看到這封信,因爲如若看到了,便說明所有事情都已經變成了我預料中最糟糕的樣子,我很抱歉,讓一切變成這樣,但既然都已經發生了,既定事實,我還是希望你能聽我親口講。
先說說我爲什麼要離開你。
以前媽媽總教育你,做錯了事就要有承擔後果的勇氣,所以現在媽媽不得不作出選擇,至於媽媽到底做錯了什麼事,我想你應該已經知道了,是不是對媽媽很失望?
沒有關係,失望很正常,我對自己也很失望,甚至是痛恨,但是這完全不影響媽媽依然愛你。
媽媽不知道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是否已經成年,如果尚未成年,媽媽希望你能夠當什麼事都沒有發生,好好留在常望德身邊,他曾親口對我承諾過,我走了,他會把你永遠當女兒,這點我相信,他可能未必是個好丈夫,但他可以當一個好父親;如果你已經成年,媽媽阻止不了你,你可以自己作出選擇,但是這樣可能你會比較辛苦,不過有什麼關係呢,媽媽相信你完全可以。
再說說你的父親,儘管這件事我難以啓齒,但是很抱歉,寶貝你不姓常!”
周勀看到這完全震驚。
他先前已經大致知道了薛冰生前所做之事,甚至推測出了她自盡的原因,可是完全沒有想到,常望德竟不是常安的父親。
那常安的父親是誰?
他擡頭看了眼對面的女人,她也在看他,或者在等…
他索性也不問了,低頭繼續看。
“……但你親生父親是誰已經不重要了,你沒必要去認他,他不配,也不合適,他甚至都不知道你的存在,所以這麼多年我和常望德已經達成了共識,我保他官運亨通,他保我們母女倆的名譽,若我走了,你依然可以是他的寶貝千金,但是媽媽在這裡必須跟你說句實話——你的出生是意外!
我不喜歡被牽絆,也不喜歡有牽掛,所以很早就打算好這輩子都不要孩子,但是你來了,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查出來已經快三個月。
很抱歉,媽媽曾想要打掉你,可是醫生說我年紀大了,手術有風險,讓我考慮考慮。
那時候我剛好在北京,從醫院出來,走在長安街上,長安,常安,我當時腦子裡想的卻是,以後我可以叫你這個名字……就那一瞬間,我發現其實我根本不捨得打掉你。
謝天謝地,你還是平安出生了。
這麼多年,我做過很多錯誤的決定,但唯有這一次,我慶幸自己的猶豫不決,慶幸能夠把你自私地帶到這個世界上。
我的女兒,你無法想象當我看到你的那一刻有多愛你,就像你無法想象,當我寫下這封信的時候心裡有多安然。
我既然給了你生命,就能給你最好的生活,所以我願意先走一步,保全你的人生,也保你後半生錦衣玉食!
最後,媽媽不奢望你的原諒,但是媽媽會在天上看着你。
我的公主,就算生活再艱辛,你也要把眼淚擦乾。
命運會眷顧你,咬咬牙,一切都會過去!”
最後落款——“薛冰,絕筆”
信不算長,但是看完卻好像要透支掉所有力氣。
周勀甚至都覺得自己後背發了一層薄汗,因爲信裡寥寥幾句話顛覆的何止是常安的人生,也一起顛覆了他的猜想。
“所有人都覺得我媽當年自盡是因爲我爸和瑛姨,包括我,這麼多年我也一直認爲婚姻的背叛導致我媽去世,可是原來不是這樣。”常安頓了頓,“現在想想還是自己太天真,我媽那脾氣,要強好勝,怎麼可能會因爲一個女人就斷送掉自己,實在太不符合她的個性,還有我爸,哦不,可能他以後也不是我爸爸了……”
常安又自嘲式地笑了聲,“他那種人,把官位和仕途看得比命還大,怎麼會荒唐到公然在外面養女人,還把女人接回家結婚?”
爲了魏素瑛,常望德那幾年錯失了兩次提拔的機會,不然他可能早就不在地方上。
“我媽一走,他燒光了我媽所有的遺物,短短几個月,毫不避嫌地就把瑛姨和常佳卉接了回來,給她們正名,這樣所有人都會覺得我媽是因爲痛恨丈夫的背叛而自盡,沒人會把她的死跟其他事聯繫在一起,可是原來這一切都只是他們導的一場戲。”
二十年前,國企改革潮涌起,裕安作爲老牌國企自然也不落後,國資委下達命令,薛冰當時作爲裕安頭把交椅,自然成爲了改革項目的領頭人。
孫正道當時還在國資委,一個在外,一個在內。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改革開放實施效果顯著,鄧小平南巡講話之後更是加快了中西部和一些內陸城市的發展,沿海、沿江和內陸省會城市相結合,最終形成了一個多層次,多渠道,全方位的開放格局,而那時國企存在效率低下,運轉不靈的客觀問題,於是國企改革便在這種經濟與社會形態下應運而生。
改革是一件好事,但是有改便有革命,當時企業內D建設薄弱,上面對高層管理人員監管不力,法制法度不健全也滋生了大量腐敗問題,薛冰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咬牙接下了改革任務。
她需要力排衆議,以一人之力推動整艘巨輪往前進。
常望德說她也是身不由己,雖然從法律和道德層面來說,這話不正確,可是從現實情況而言,確實如此。
裕安改革項目整整持續了三年有餘,外人只看到一家企業的外在變化,比如裁員,比如革新,比如股權調整和變度,卻沒看到內裡的樣子。
這分明是一場商政博弈,幾億甚至幾十億的金額,各色人物紛紛登場,陰謀陽謀,各顯神通,各種改制和資本運作,如此一場宏大的戰役,誰能確保最後能夠清清白白地全身而退。
薛冰作爲身在漩渦中心的人,她有私心,也有權利,但是她這一生做的最錯誤的一個決定,即對孫正道產生了感情。
女人再強,可一旦涉及感情的事,照樣能夠錯失分辨是非的能力。
三年後,裕安改制成功,常安也已經是一個的漂亮小姑娘,可是上面突然開始查裕安的賬,孫正道,薛冰,包括公司大小高層,全部如履薄冰。
眼看快要查到自己頭上,孫正道來求薛冰,那時候孫正道並不知道常安的真實身份,他手裡所有的籌碼也不過是賭薛冰對他那一點感情。
所謂盔甲與軟肋,愛啊,有時候可以當盔甲,有時候便是不堪一擊的軟肋。
薛冰衡量再三,發現最好的選擇便是自己死。
她死了,所有線索中斷,當時體制缺失,這件案子很容易就會不了了之,更何況她清楚如果自己不死下場也好不到哪去,要面臨偵查,面臨庭審,面臨宣判,面臨身敗名裂最後再落上個幾十年甚至無期徒刑。
她那性子,不如自己先了結自己。
“我媽大概算好了一筆賬,她走前在境外賬戶存了一筆巨資,掛在她大學同學,也就是Edan父親的機構名下託管,也找了律師擬好了遺囑,並將所有安排都提前跟常望德溝通好,他今晚跟我講,我媽做這一切都是爲了我,希望可以保我半生富貴。”
常安說到這裡已經眼眶模糊。
別人大概很難理解她此時的心情,矛盾的,痛苦的,又無辜的。
“所以你知道嗎?十七歲那年我被常望德連夜送去倫敦,我一直以爲他是想斷絕我和我哥的關係,其實不是,只是因爲時間到了,這是我媽生前跟他的約定,十七歲,我必須移民去英國,在那邊讀書,定居,待成年那天便順理成章地繼承她在境外給我留的鉅額遺產,從此再也不用理會國內任何事……”
所以常安當年能夠在毫無簽證準備的情況下就能連夜被送上飛機,因爲這是她人生必經的一道程序,別人早就爲她設置好的程序,即使沒有她和陳灝東私奔那件事,她也會被送走,沒有其他選擇。
“只是我媽大概怎麼都不會想到,若干年後我會因爲我哥想盡一切辦法回來,重新再回到這個漩渦……”
她擡頭看着周勀,眼淚無聲掉下來,可是嘴角那抹逞強的笑卻怎麼也不肯收去。
周勀不知該說什麼,因爲這一切真相也遠遠超過了他之前的想象。
他心疼常安,可是又無能爲力。
“好了…”
周勀走過去,站在常安旁邊把他攬到懷裡。
常安雙臂環着他的腰,把臉使勁往他小腹上蹭。
“你知道我現在什麼感覺嗎?”
悶悶的聲音從下面傳來。
周勀摩挲着她腦後的頭髮,“什麼感覺?”
“就像…他們爲了蓋了一座城堡,自以爲金碧輝煌,可以保我一生富貴,可是城堡突然塌了,整個壓下來,我被埋在裡面,快要喘不過氣!”
周勀心臟像受了重擊。
他無法替她承受痛苦,卻能感知,就如薛冰在那封遺書裡所說,她喊常安小公主,或許在她心裡,她始終認爲自己給了常安最好的東西,榮華富貴,錦衣玉食,可是這些不過是海市蜃樓的虛景。
薛冰把她一個人留在這世上,以後公主的華服會被剝走,留下的只有她千瘡百孔的心和即將面對的冷冰冰的現實。
“沒關係,就算城堡塌了,你一無所有,至少我還在這裡。”
周勀低頭輕吻常安的發頂。
常安把臉埋在他腹間,心思顫動。
對啊,至少你還在這裡……
……
因爲連日壓力,常安第二天睡到很晚才醒,起來周勀已經不在家,桌上花瓶底下壓了一張紙——“上午公司有事,起牀之後給我打電話,中午一起吃飯。”
常安把字條看完,疊好扔到旁邊,又看了眼花瓶裡的花,應該還是上週她被檢察院帶走那天買的洋桔梗,只是因爲時間太長了,花都已經明顯枯敗。
常安把整束花抽出來,一把全都扔到垃圾桶。
她想給周勀打個電話,找了半天才想起來手機早就沒電自動關機了,於是又找了充電器把手機充上,這才光着腳走去浴室。
鏡子裡面是一張清減蒼白的臉,黑眼圈也有些重。
常安嘆口氣,撈了把涼水衝到臉上。
她告訴直接要清醒,要堅強,沒有過不去的坎兒。
十分鐘後常安洗漱完畢,換了身衣服,手機也衝上一點電了,她開機,給周勀撥了通電話,可那邊卻一直無人接聽。
想來他應該很忙,她入股的那筆資金有問題,現在應該已經被凍結,儘管這些事他隻字未提,但常安大概能夠想象到他此時也正在面臨困境。
電話不接,常安改爲發短信。
“我起牀了,你空了跟我聯繫!”
微信發過去,不出所料,依舊沒有回信,常安也沒再多問,她又等了半小時,拔了充電器挎了包出門。
其實漫無目的,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一個人悶在家裡,怕出事。
昨晚下了一整夜雨,今天總算消亮,只是天色還是陰陰的,寒氣依舊很重。
常安裹着外套沿着小區門口的路往前住,不知不覺又走到了那家花店,也無事可幹,進去重新挑了一束洋桔梗,捧着花出來,擡頭,一眼便看到了倚在車門上朝她對視的陳灝東。
常安驚了驚,愣了幾秒才尷尬開口:“這麼巧?”
陳灝東哼氣兒,“不巧,我從小區門口就開始一路跟着你。”
常安:“……”
陳灝東又盯着她看了一會兒,將車門打開。
“上車吧,找個地方聊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