瓢蟲號已經在怡和碼頭靠岸。
陳嘉伯跟着文韜一行下了船,便提出告辭:“安民兄,我得先去一趟愚園路,然後就得去彌國了,就此別過吧。”
“也好,就此別過。”文韜欣然說,“他日抗戰勝利,如果小弟還活着的話,再聚不遲。”
跟文韜分開之後,陳嘉伯正要攔黃包車時,卻忽然聽到碼頭外面路燈杆上的廣播響了。
怡和碼頭就在外灘,上了岸就是外灘公園。
雖然今天是個雨天,但是公園的人仍不少。
所以廣播響起之後,很快就有人聚集過來。
陳嘉伯原本是打算離開的,但是聽到廣播裡傳出的聲音之後卻立刻停下腳步,然後又折返回去。
發表廣播演講的竟然是嚴峻。
“我是淞滬獨立團的參謀長嚴峻。”
“在這裡,向大家通報一下情況。”
“鬼子的炮擊給我們造成了非常大的損失。”
“我不想欺騙大家,更何況想騙也騙不過。”
“通商銀行倉庫和交通銀行倉庫已經垮塌,四行倉庫和中國銀行大樓也已經垮塌了大半,超過一半的弟兄已經被埋在了廢墟中,我們仍能聽到他們的呼救聲,卻什麼事情都做不了……”
……
膠州公園難民營。
孔喜走後,照顧飛行員的任務就落在了瀋陽身上。
雖然嘴上說着飛行員已經死了,不可能再醒過來,可瀋陽還是像孔喜那樣每天燒熱水替他擦臉洗腳。
存的是萬一之念,萬一醒了呢?
今天瀋陽又燒了一瓦罐的熱水給飛行員擦臉洗腳,一邊嘴裡還碎碎念,對我爹孃都沒有這麼孝順過。
正忙着呢,公園外面忽然響起吵雜聲。
當下便喊住一個兜轉回來的老兵問道:“宋蠻子,公園門口乾什麼呢,吵得老子心煩。”
“抗敵後援會的人裝了部廣播。”桂軍老兵宋滿有些鄙夷的撇了撇嘴,又說道,“那什麼淞滬獨立團的參謀長在演講,估計是還沒有死心,還想把大傢伙忽悠到閘北去。”
“有這事?”瀋陽起身就往外走。
“咋?”宋滿哂然道,“你也想去?”
“屁,只有老孔那樣的傻子纔會去。”
瀋陽啐了一口又說道:“不過我得出去聽個信兒,看看老孔是已經死了呢,還是仍舊活着?”
“成,那我跟你一塊去。”
“再聽聽活閻王都說了些啥。”
宋滿當下也跟着瀋陽往大門口而來。
兩人來到公園大門口時,只見裝了廣播的路燈柱下已經圍了好幾十個老兵,都在豎着耳朵聽。
“……我聽見老朱正在喊我。”
“朱勝忠,一個參加過民國21年一二八淞滬抗戰的老兵,五年前的一二八淞滬抗戰他沒倒下,三個月前的淞滬會戰他沒倒下,但是今天,他卻倒在了四行倉庫的廢墟中……”
“並不只是一個朱勝忠,還有好多。”
“小黃袍,楊得餘、上官志標、楊瑞符……”
“小黃袍死得最慘,臉上還有身上的皮膚全都爛了。”
“狗日的小鬼子使用了毒氣彈,他們真該千刀萬剮!”
“我們團長的兩條腿也被落下的橫樑給砸斷,血流不止,醫官湯聘莘說要截肢,但是他沒有麻醉劑。”
“最後在手術檯上疼得昏過去兩次。”
“這很可能就是我們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天。”
“今天好像是十月廿九,我們家鄉是趕集日,可熱鬧了。”
“街上好多好吃的還有好玩的,有吹糖人的,有雜耍的,還有看西洋鏡,當然,最可恨的則是扒手……”
瀋陽的眉頭慢慢的蹙緊,絮絮叨叨的說啥呢?
宋滿嘆了口氣,黯然說:“他就是想說話,隨便說點啥,因爲不說話的話他會憋死,會瘋掉。”
瀋陽臉上露出惻然之色,因爲這種感受他也有過。
有一次打完了一場惡仗,他們衛隊旅死了很多人,死了很多熟悉的老兵,他就到處找人說話,不停的說,又或者抽菸,一根接着一根不能停,因爲一旦停下不抽,他眼前就會浮現起那些熟悉的身影,彷彿這些人從未離開,仍還在他面前走動、說話、打鬧。
“他也不容易。”不知道哪個老兵幽幽嘆了口氣。
……
北四川路2121號,日本陸軍華中方面軍司令部。
鬆井石根也正在通過收音機聽嚴峻的廣播演講,雖然他能聽懂漢語,但是爲免出現偏差,還是讓張本凡一從旁翻譯。
“……記得索菲婭小姐曾問過我這樣一個問題。”
“等抗戰勝利以後,你想要做什麼?當時我說,軍人是沒有以後的,因爲等以後到來時,我們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
“其實,當時,我,就只是隨口那麼一說而已……”
“卻沒有想到,竟然一語成讖,這下是真沒有以後了。”
“對不起,今天的腦子有些亂,說的話也是顛三倒四,如果有說的不對的地方,還請大家多多包涵。”
“最後的最後,我還想跟大家說。”
“只要我們淞滬獨立團還有一個人在,”
“只要最後活着的這個人還有一口氣在,”
“我們就一定會跟鬼子血戰到底,我們絕不繳械投降!”
稍稍一頓,廣播裡的聲音陡然變得高亢,病態的高亢:“中國萬歲!偉大的中華民族……萬歲!”
到這,嚴峻的廣播戛然而止。
鬆井石根臉上露出一抹不屑:“活閻王,不過如此。”
冢田攻深以爲然:“能看得出來,因爲皇軍重炮集羣的炮擊威力太過恐怖,因爲淞滬獨立團的傷亡太過慘重,活閻王的精神意志明顯已經崩潰,只那軍大概率也已經喪失組織度以及執行力,接下來估計也只會作那困獸之鬥。”
“如他們所願!”鬆井石根冷冷的說道,“不必再對四行倉庫及周圍街區進行炮擊,可逐次投入兵力,與只那軍白刃戰。”
對於資源匱乏的日本來說,像剛纔那樣規模巨大並且時長達到兩個小時的炮擊,其實非常奢侈。
淞滬會戰爆發以來也沒用過幾次。
所以再來一次,真的有些吃不消。
但是在白刃戰中損失幾個步兵小隊就根本不算什麼。
至少到現在爲止,日軍遠未感受到兵源不足的壓力。
所以對於投入幾個步兵小隊跟中國軍隊進行白刃戰,鬆井石根真是眼睛都不會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