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同光流放還朝,雖然明裡暗裡都有不少朝臣與他同心協力,一應支持援助也是應有盡有,然而龐太師對他卻是一直態度曖昧,雖是赦免其罪,舉薦其駐守西寧,但是西寧圍城之時,龐太師一脈的西北武將俱是落井下石,作壁上觀,毫無援助之意。
如今陳同光與一衆武林人士的關係,正是衆人對他進行攻擊的大好時機。若是太師此刻說上一句對他不利的話,陳同光正是轉瞬就能陷入無邊危局,仕途就此了賬不說,家中妻眷僕從只怕都是要被連累,情況就會與現在大不相同,甚至會比之前流放時還要悽慘許多。
故而這一次龐太師站出來替自己說話,陳同光還是覺得十分詫異,也是想不通太師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一時半會兒覺得有些琢磨不透他的心思。
雖然說朝廷上的事情並沒有什麼對錯,一衆朝臣都是看着眼前的利益和長遠的發展行事,也一心都是爲了大宋的國祚,不會出現太誇張的事情。但是自從陳同光回來之後,對龐太師一脈的態度卻是一直十分冷淡,雖然對方几次便顯出善意,陳同光都堅持着沒有妥協。
將他拉回朝中,算是龐太師第一次對他伸手;陳同光回京之後,太師也曾夜訪與他,希望他能夠與自己一脈,共同把持西北一帶的防務,從而增進太師一脈在朝中的勢力;那夜陳同光冷淡拒絕龐太師的提議之後,莫之代又在蘭州城好生設宴接待與他,希望他能夠投入太師門下,依舊被他拒絕。
所謂“人非草木,孰能無情”,陳同光再是一個可以爲了朝廷犧牲一切的忠臣,也玩不了自己大兒子慘死異象,小兒子流離二十多年的仇恨。他不是聖賢,或許不知道龐太師一脈到底在做什麼打算,但是隻要心中這口氣不散,陳同光就絕對不會跟龐太師有任何形式上的合作。
想到此處,陳同光忽然心中一亮,整個人竟嚇得有些腿軟,卻是想起來太師那夜造訪時所說的,所謂西北防務當歸一體,一衆門人弟子負責防務卻是要跟方便許多。
“原來如此……”陳同光心中暗歎,卻又有些淒涼,原來太師所想,就是爲了徹底掌控西北防務。陳同光要是聽話,太師就助他保住西寧城,莫之代當時自然會派出援軍;而陳同光不順從,龐太師就任由西寧城灰飛煙滅,就算將其捨棄,也不能叫它成了大局之中的一根釘子。
陳同光不住暗歎太師好算計,一面又是揣摩起了龐太師、彌勒教和西夏人三者之間的關係,一時只覺得渾身惡寒,手心腳心都是有汗漿涌出,卻是想到若如自己考慮,三方勾結,那麼大宋這一次好水川的慘白只怕還有內情,不是表面上那麼簡單。
“原來如此……那韓琦和范仲淹,也不是太師一脈的人物啊……”陳同光一時愣神,卻聽見高座之上的趙禎皇帝一時又徵求其他人的意見。其實此事已成定數,卻如龐太師所言,自然處處都不再存有什麼爭議。就算一衆朝臣在討論下去,拿不出真憑實據來,一時也是沒有辦法下個結論。衆人無法,自然也就順着龐太師的意思又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既然如此,趙禎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再需要考慮的,直接下旨表彰了陳同光愛民如子,守城有功,將其官職擢升一等,又自賞了他一應金銀等物。
陳同光自是謝恩,這下徹底明白了龐太師的意圖,也是正如太師所說,民心所向,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就算自己真受了武林中人的幫助,皇帝現下也不能責罰自己。然而規矩嚴明,太師在爲陳同光說話的同時,也將此事徹底蓋棺論定,趙禎心中那一絲疑惑再也不能消除,自然對陳同光也就會有些芥蒂,今後自不會再入先前那般相信他。
陳同光明白了一切,再也不能多說什麼,知道自己鬥不過龐太師一脈,也不可能再在西北一帶駐守下去,當即順水推舟,向皇帝提出自己年事已高,最近愈發覺得力不從心,再也無法主持西寧防務。西寧乃是重鎮,朝廷應該派遣年輕穩妥的將士前往,即是爲了大宋疆土平安,也是爲了西寧一城百姓。陳同光直言自己垂老之身,力所不逮,寧願捨棄一切官職官位,退隱歸田。
趙禎聞言也是一愣,他雖然對陳同光有些懷疑,根本上還是對他十分肯定。如今陳同光剛剛立下大功就提出歸隱,一時卻是叫他有些琢磨不透,不住思考是否是自己給陳同光的賞賜太少,叫他不滿。可是轉念一想,趙禎又是自己覺得好像,陳同光要是在意賞賜官職一類,當年就不至於被流放二十載了。
不過既然陳同光主動提出,趙禎自己也是無法。畢竟事實就是陳同光的確年事已高,要說這一次困守月餘給他的肉體和精神都帶來了巨大的負擔,也不是解釋不過去。不過作爲皇帝,趙禎自然不能就這樣叫陳同光歸隱山林。這一來是趙禎愛才,知道陳同光是個正直忠臣,即是不駐守西寧,在其他地方任職也是極好;二來也正如龐太師所說,民心所向,要是此刻准許陳同光歸隱,只怕民間議論就會衆多,對朝廷也不是什麼好事。
想通了這點,趙禎自己就有了打算。又是幾番挽留陳同光,表述自己愛惜人才的心意,又是不住寬解陳同光,直說若是他不願意駐守西寧,也可去其他地方任職,朝廷自然體恤老將軍的情況,定會給他一個安穩差事。
陳同光見趙禎有這個意思,一時也是感動,知道朝中除了一衆官員,還有這位皇帝真心愛惜自己。他不再敢提出歸隱,只說一切但聽朝廷吩咐,無論身處何處,都願意爲朝廷盡綿薄之力,維護一方穩定。
即如此,趙禎也就先叫陳同光退下,自己再與一衆朝臣商量應該如何安置與他,纔不是了陳同光一個老將軍的身份和朝廷的威儀。
走出垂拱殿的陳同光一聲長嘆,在內侍的引領下出了皇城,依舊回到驛站去了。
下朝之後,龐太師徑直回到了自家府中。
書房內,一個肥頭大耳,身着明黃袈裟,頭上寸發的外道僧人已經在等候太師。
龐太師不料此人到來,一時有些慌了分寸,卻是連他自己和府中一應護衛都不知道此人來訪,卻是叫他好生驚起。龐太師看着笑眯眯坐在客座的彌勒教和尚,一時心中有些不快,暗想難道自己身爲一朝太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竟是連小小一個書房都受不住麼?怎的自己的書房就如街市一般,東西隨便丟,人隨便進?
那僧人見太師面露不快,連忙起身,朝着太師深深施禮,說道:“太師莫怪。貧僧來時太師還未下朝,考慮不好長久站在府外,便自進來了。還望太師寬恕貧僧魯莽之罪。”
龐太師看着他笑容可掬的樣子,心中也是無奈,暗想就算老夫不寬恕你,還能將你拿下不成?
那僧人見太師面色多少和緩些,便有接着說道:“陳同光已然回了驛館,不知朝上是如何處置他的呢?”
龐太師實在拿這人無法,自己先坐在了主座之上,吩咐僕人們端上茶水來。僕從一進門,看見多了個大和尚,也是生生嚇了一跳,差點沒就將手中的杯盞落在地上。
喝了一口熱茶,龐太師才放鬆許多,又是帶着些許疲憊,說道:“自然是照貴教佛祖的意思,將其開赦,給了他個好位置,不日便有聖旨降下,將他調去渝州,做個清平知府,安度晚年,了此殘生。”
僧人一聽,十分滿意,合十道:“阿彌陀佛。太師大義。善哉,善哉!陳老施主如今也算是求仁得仁,苦盡甘來了!”
龐太師對着和尚十分不滿,說道:“你們直到現在也不曾告訴老夫,這陳同光到底是何方神聖?當時你們要我幫忙啓用他,安排在西寧駐守,老夫只當你們是有計劃的。誰料你們竟然這般不堪,生生叫他逃脫圍城之困,還要老夫出面,保他一個美差。這人到底是什麼來歷,竟教你們如此上心安排?”
那僧人看來也是位高權重的,自有些本事,也能說話,知道若是一直瞞着龐太師,只怕會引起他不滿,今後再要求他就是萬難,故也考慮片刻,小心說道:“陳同光何許人也,貧僧也不知。一切種種,都是佛祖安排,塵世因緣。就是到得如今,一切也都還在佛祖的掌握之中,分毫不差。太師若是有疑,或可親自一見佛祖,佛祖自會向太師解釋一切。阿彌陀佛。”
龐太師一聽冷笑一聲,暗道不愧是做和尚的,這等推諉話語卻是高明得很。想到那彌勒佛祖的眼神,龐太師渾身頓時浮起雞皮疙瘩,說道:“既然如此,老夫也就不再多問。彌勒佛祖降世,又豈是凡人所能窺探的。若是佛祖對老夫說了什麼,老夫是信,還是不信呢?莫要到了最後,是信也得信,不信也得信,卻是不美。”
僧人合十道:“太師所言極是。”
看來對方此次前來,不過是爲着陳同光的去向作打聽,龐太師也不想多留這人,便說道:“還請轉告佛祖,往來我府中,最好有個確定穩妥之人。這般時常更替,對大家都是不好。”
僧人微微一笑,說道:“這是自然。只是先前那位師兄,只怕是永遠來不了了。若是他有事相告,只怕除了託夢,再無他法。”
龐太師一愣,問道:“他死了?”
僧人閉目唸了一聲佛號,說道:“是生是死,貧僧不知。只是這託夢之法,活人一般是不會的。”
說着話,這僧人起身告辭,也不等太師派人送出,自己身形一動,便從書房中消失。
龐太師看着僧人離開,一時沉默不語,神情陰鬱。好半天,太師纔將盞中已然變涼的茶水一飲而盡,提筆寫就書信一封,印上火漆,着人暗中送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