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聖元年的第一次朝會,就要開始了。
‘新黨’上下自是摩拳擦掌,雄心勃勃,要全力推動他們未盡的事業。
‘舊黨’則是少有的,一片沉默。
還在年假朝休,除非是朝廷有事,文彥博都藉口生病,閉府謝客,誰都不見。這是他入京以來的做派,少有見人。
王存則被派去出使遼國,人不在京城。
‘舊黨’三巨頭,剩下的,就是蜀黨的蘇軾,工部尚書。
蘇軾見了不少人,工部上下也安排了以往的親屬故舊,但面對改頭換面的‘紹聖新政’,他們有抗拒的心,卻沒有那個能力。
現在的‘舊黨’是四分五裂,文彥博,王存,蘇軾各領一派,除了蘇軾的蘇黨相對團結,其他的要麼是開始沉默,要麼是激進莽撞,也有蘇軾這樣的冷靜理智的。
文彥博大部分時候,是默不作聲的。王存倒是打了幾個小算盤,被趙煦扔去了遼國。蘇軾現在在政策上,與章惇較勁,有所退讓,卻也沒讓章惇完全如願。
在年假朝休的最後一天,蘇軾召集各級官員,要在工部開會。
令他意外,又措手不及的是,會議上,以陳浖爲代表的原本工部官員,集體沉默,工部的政務,全部陷入癱瘓!
蘇軾的臉色很難看,將陳浖叫到了後面,直接沉着臉道:“這是王相公的意思?”
陳浖倒是恭敬,擡着手,道:“尚書,一部之內,當以平和爲貴,若是下官與尚書起衝突,朝廷爲了維護工部威嚴,走的必然是下官,而且多半是仕途就此斷絕。下官省的輕重。只是尚書,您堅持改弦易轍,對工部原本計劃大動干戈,可知,國庫的錢糧,具體會損失多少?我知道您不信,三百萬貫,直接損失,後續的彌補,有原本的計劃,也有您的計劃。下官的態度不變,我反對您的改變。如果您堅持,不需您上告政事堂或官家,下官的請辭奏本,已經寫好了。”
蘇軾面沉如水,繼而陰晴不定。
他沒想到,陳浖會在這種時候與他攤牌,儘管王存已經與他多有不合。而今‘新黨’磨刀霍霍,‘舊黨’內部這個時候內訌!
最重要的是,陳浖真要堅持,蘇軾能做的選擇不多!
管不住手下或者逼走手下,這都不是什麼好聲音,不說自身威儀之類,章惇要是藉機整頓工部,蘇軾一點轍都沒有!
蘇軾倒是心思通透,沉聲道:“說吧,章子厚想要幹什麼?”
陳浖擡着手,依舊保持恭謹,道:“非是大相公,是下官等人不同意尚書的獨斷專行。下官是工部侍郎,理當有說話的資格,請尚書仔細斟酌。”
蘇軾臉色是相當難看,上面章惇等人壓着他,下面陳浖還給他掣肘!
“我要是不答應呢?”蘇軾有他的倔強,不然也不會被流放那麼多年。
陳浖道:“下官會上書請辭,蔡相公會暫停你的官職,閉府反省。”
蘇軾冷哼一聲,道:“蓄謀已久了吧?”
陳浖道:“請尚書做決定。”
蘇軾神色變幻,心頭怒恨。
他十分清楚,這是章惇逼他就範的手段,一如既往,那麼直接,暴力,毫不遮掩。
章惇擺出了兩條路:要麼答應,要麼走人。
‘新黨’對他的耐心已經耗盡,或者說,除了他之外的‘舊黨’大佬都聽話了。
蘇軾心頭憤怒難平,咬牙恨聲道:“我要去見官家!”
陳浖沒有攔他,道:“尚書,官家將你招回來,扛着巨大壓力,之前,官家更是親自找你說話。而今,你再進宮,你是在爲難官家。尚書,容下官說句不客氣的話,官家的忍耐是有限的,縱然您曾經是帝師。”
蘇軾臉角陰晴不定。
自從他入京,就深刻明白朝局比以往時候更加險惡,只是沒想到,會險惡到這種程度。
‘新黨’大權獨攬,朝廷裡聽不到別的聲音,只要是反對,無不被打壓,驅逐。
這與神宗年間的情況,大不相同,惡劣無比!
蘇軾的表情不足以反應他的內心,雙眼罕見猙獰的盯着陳浖,聲音低沉似吼的道:“你們沆瀣一氣,到底想幹什麼?”
陳浖保持不動,依舊平靜,道:“如果下官是尚書,今天會好好休息,明日準時上朝。”
“你們就不怕我在朝堂上說話嗎?”蘇軾神情有些兇狠。
陳浖誠懇的道:“那您不是在與大相公爲難,是在衝撞官家,將官家置於窘境。說實話,尚書,官家對您是仁至義盡,能做的,官家都做了。”
蘇軾狠狠咬牙,一肚子怨恨說不出口。
趙煦確實對他仁至義盡,能爲他做,爲他抗的壓力,都做到了。
蘇軾要是在明日朝堂上怒噴‘新黨’,最爲尷尬的,不是章惇等人,會是當今官家,趙煦!
陳浖說完,再次行禮,便離開了後衙。
蘇軾坐在椅子上,臉上依舊是憤怒,心頭卻漸漸泄氣。
‘新黨’太強大了。
他們不同於以往,以往的‘新黨’是秉持共同的理念,不黨而黨。而現在,他們是朋黨,經歷了高太后與司馬光等人的廢除‘新法’與前所未有的大規模流放後,章惇,蔡卞,李清臣爲代表的‘新黨’魁首與高層,帶着滿腔怨憤,對‘舊黨’進行了前所未有清算與報復。
現在的‘新黨’,強大,團結,極具攻擊性,朝野莫克抗衡。
他該怎麼選擇?
蘇軾坐在椅子上,表情頹喪。
他此刻越發後悔,當初如果沒有回來,在西湖泛舟,是不是就不用再見到這些了?
“這一次,又會是去哪裡?”
不知道過了多久,蘇軾輕嘆一聲,緩緩站起來。
他心裡明白,趙煦不會殺他,但流放不會少,詹州他都去過了,大宋還有更遠的地方嗎?
“蘇尚書要去哪裡?”
就在這時,門口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笑呵呵的看着蘇軾。
蘇軾看着來人一怔,繼而認了出來,皺眉道:“你是宮裡來的?”
來人,童貫。
童貫四十多,身形高大,臉角白淨,放到宮外,絕對是一種正直大臣形象。
童貫微微躬身,道:“小人童貫見過蘇先生。剛纔蘇先生說是要去哪裡?”
蘇軾眉頭擰的越緊,道:“是官家派你來的?”
童貫繼續保持着虛假的微笑,道:“不是官家,是皇后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