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藤上到自己班的樓層, 往常大敞着門熱鬧如菜市場的辦公室, 今天竟然是關着的。夏藤沒多好奇,揹着書包往自己班走。
四班, 五班, 六班。前兩個班都在早讀, 只有他們班靜悄悄的。今天是田波的語文早讀課, 按理說都應該在背課文。
夏藤推開教室門——今天教室門怎麼也是關着的?
她一進去, 視線隨後, 腳步猛得停住。最後一排的桌子上, 坐着一個人。
一個消失在這個班許久的, 人物。他穿了一整套校服,坐在桌子上, 之前放在他課桌底下的紙箱, 一個倒在地上, 東西灑了一地,另一個擱在他腿邊, 紙板已經被撕裂,東倒西歪的。
祁正隨手拿了一本書出來,往第一頁一翻, 照着上面的名字念:“高, 雅, 歌。”
一個字一個字, 念得人打寒顫。
高雅歌就是之前江挽月發飆那天說“祁正不來剛好多出一張空桌”的女生, 此刻被這麼一點名, 整個人都蔫了。
祁正又從箱子裡拿出一本, 翻開第一頁, 念:“高, 雅,歌。”
再拿一本,再念。一連五本,都是叫高雅歌的女生的,她從座位裡顫顫巍巍站起來,人已經快哭了。
祁正嘩啦嘩啦翻完,然後捏在手裡,胳膊肘往窗戶邊一搭,眼皮半耷拉着,“書還要不要?”
“要……要。”高雅歌說話都開始坑坑巴巴。
“要,爲什麼放我這兒?”祁正很不解,歪着頭,“當我不來了?”
“不是……”
“那是什麼?”
高雅歌嚇得不敢擡頭,脖子縮進肩膀裡。
祁正嘴角一揚,咧出個笑:“這麼多東西,還拿倆紙箱裝好,挺會利用空間啊。我剛纔凳子一拉,人都坐不進去。”下一秒,瞬間變臉,書往地上一甩,聲音狠戾至極,“老子的位置是給你們收破爛的?”
一陣巨響,高雅歌直接哭出聲來:“不是我放的箱子……”
祁正甩了下胳膊,“那是誰?”
女生轉着淚汪汪的眼找人,最後,和全班的目光一起,聚集在門口的人身上。
夏藤聽到高雅歌說那句話時,就已經意識到會發生什麼了。可笑嗎?有點,反正人性向來是這麼一回事。讓人自私,讓人醜惡,讓人不假思索的拋棄良知。
夏藤沒有爲自己辯解,她還沒接受祁正回來這件事。
祁正看到她了。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一刻的目光,他看人,更像用一把劍對準心臟,用一把槍抵住胸膛。會讓人陷入無限的窒息和恐慌。
但是夏藤習慣了。她被那樣看過無數回。
她習慣了。
夏藤往自己的位置上走,邊走邊把書包肩帶摘下來,走到跟前,包放進座位,人在他面前蹲下去。
她把箱子扶起來,灑了一地的書列成一摞,重新把它們放進箱子裡,收拾另一攤時,祁正從桌子上跳下來,一腳踢翻箱子,剛剛放進去的書又灑出來,場面恢復狼藉。
有人驚呼一聲,又趕緊捂住嘴噤聲,害怕惹禍。夏藤動作停了,她扭頭看了箱子一會兒,挪過去,扶起來,繼續收拾。
她當他不存在。甚至都沒看一眼。快要收拾好時,箱子再一次被踢飛。情況變得有些慘烈,箱子被踢變形了,書灑一走廊。
靠走廊有個同學看不下去,想幫忙撿起來一本,祁正在後面開口:“誰敢撿?”
同學聽見,哆嗦了一下,馬上收回手。
秦凡覺得不勸不行了,祁正這是要炸學校啊,他出聲:“阿正……我的天!阿正!”
後面這聲“我的天”,是被夏藤的舉動嚇的。她幾步過去撿起地上那本書,直接衝着祁正的臉甩過去。書頁在半空中張牙舞爪地飛,然後猛猛砸在他臉上,紙張太鋒利,臉頰瞬時被割破一道口子。
夏藤瞪着他,眼睛燒着火。
祁正側着臉,舌尖頂起臉頰那道傷口的位置,擡手一摸,流血了。
然後再擡眸,眼裡只剩下黑色。
“你想死?”
夏藤毫不畏懼,“你來。”她氣得眼睛紅了,那股子藏在身體裡的,陌生又熟悉的勁又上來了。
這麼多次,她忍夠了。
“弄不死我你就一頭碰死吧,畜生。”平靜的語氣,致命的殺傷力。夏藤不知道自己怎麼了,看到祁正和從前沒有絲毫改變,她也被氣到失去理智。
哪怕這些紙箱是她放的,哪怕她拿書砸爛他的臉,她別這樣看他,別這樣罵他,他都不會像對高雅歌那樣對她,可是她不領情,這麼久沒見,她還是那麼討厭他。祁正幾乎被激得發了狂,衝上前掐住她的脖子,單手就把她高高拎起。夏藤氣越來越喘不上來,她缺氧,大腦一片眩暈,汗也流進眼睛裡,在祁正幾近瘋狂的眼神裡,她也瘋了。
她沒有求繞,用盡全身的力氣,不爲掙扎,只爲擠出破碎的一句:“你今天弄不死我,就等着被我弄死吧。”
最後,是衝進來的田波和從後排飛奔過來的秦凡江澄陽制住了祁正,江挽月和其他女生接住夏藤,她雙腿一軟,墜向地面,半暈了過去。
醒來,是在醫院病房裡。
夏藤想動,脖子一陣刺痛,她摸了一下,上面裹了層紗布,等了一會兒,再慢慢扭動,比剛纔好多了,就是脖子上的皮膚拉扯着疼,應該是軟組織挫傷。
夏藤想下牀,外面的走廊傳來聲音——
“我費多大力氣才讓校長同意再放你進來?留校察看,好歹保留個學籍。好,你倒好,回來第一天就惹事,把人家掐成什麼樣兒了你看見沒?瘋也不是你這麼瘋的!你要是跟祁檀一個德行,趁早別認我這個姨!”
女人已經在儘量壓低聲音了,無奈隔音效果不好,夏藤躺在牀上一字不落地聽完了。她在想祁正面對這種劈頭蓋臉的數落會是什麼更加暴躁的反應,結果好半天過去,都沒人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才響起:“她惹得我。”
夏藤聽見都要跳牀而起了。
“人家惹你你就能動手了?再說你這個脾氣,沒幹什麼過分的事誰主動招惹你?”女人沒好氣地道,“你再闖禍,我這下半年就騰出時間給你重新找學校吧。”
祁正跟女人不在一個頻道,“她怎麼還沒醒?”
“……我跟你說話你就沒聽是吧?”女人微微冷笑,“我看你挺緊張人家啊,怎麼下得去手的?”
祁正沒再回聲。
“行了,我進去看看。”女人說完,推門而入,祁正跟在她後面進來。
夏藤坐在病牀上,靜靜看着他們進來。她沒看祁正,目光只落在女人身上。
但是她知道,祁正一直盯着她。
她沒猜錯,這個女人正是她今天早晨在校長辦公室樓下看到的的黑風衣高跟靴,眉眼和祁正三分像,氣質上上佳。
是個漂亮女人。蘇家的大女兒,被送去城裡上學的蘇池。她面對夏藤,已經完全斂起多餘的情緒,面上滴水不漏,“什麼時候醒的?”
夏藤沒裝,“有一會兒了。”
祁正忍不住:“醒了不知道叫人?”
夏藤沒什麼起伏,“脖子疼,剛醒發不出聲音。”
她這麼一說,他不說話了。
蘇池瞪他一眼,“你出去。”
祁正沒動。
蘇池:“捨不得走?”
祁正動了,往門口走了兩步,又回頭:“你別威脅她。”
蘇池和蘇禾不一樣,年紀輕輕從小縣城出去闖,大城市裡比她家境牛逼的到處都是,沒點兒本事怎麼一路到今天,她最會幹顛倒黑白反過來威脅人的事。
她以爲祁正對任何人都漠不關心,也不瞭解蘇家的人,但是今天,就這一句話,蘇池聽出來了,祁正什麼都知道,夠聰明,也夠敏銳,他只是懶得說。
蘇池沒點頭也沒搖頭,說:“把門帶上。”
祁正出去,房間安靜下來。
“喝點水嗎?”蘇池說着,已經走過去給她倒了一杯。
夏藤輕聲說謝謝,接過紙杯抿了一口,溫度剛剛好。
從她醒來,發現一個學校老師都不在的時候,她已經知道這個女人處理事情的手段和能力,也明白她是什麼意思了。
這事兒準備私了。也只能私了。而且她沒有選擇。否則,那個重新找學校的人,是她。
“是叫夏藤嗎?”女人坐在她牀邊,“名字很好聽。”
夏藤低頭看着紙杯,“我姥姥取的,跟她名字一樣。”
女人側頭,“是姥姥帶大的?”
“算是。”
“那你看,需不需要請你的家人過來一趟?我們好好聊聊。”
“不用。”夏藤把紙杯捏扁,再一點一點按回去,“跟我說就可以。”
蘇池目光從她的動作移到臉上,然後點點頭,“好,是這樣,可能我的訴求對你來說有點無理,但祁正的情況你應該也知道,他差點被開除,我這次回來,也是專門來處理這件事。”
夏藤“嗯”了一聲。
“據我所知,他這次的事,和你也有些關係,我當然不是說怪你,昨天我給祁正重新買了一套校服,瞭解到一些情況……”
“您直說吧。”夏藤也不想這麼繞彎子了,把紙杯往牀頭櫃上一放,“希望我不追究,也別出去發散,也別上報學校,對嗎?”
她這麼直接,省了蘇池不少力氣。
蘇池表情未變,回答:“對,除此之外,你有什麼要求,我儘量滿足。”
夏藤沒有很快說話。這個局面,她不生誰的氣。眼前的女人爲祁正做到這個份上,已是盡職盡責。
“確實有一個要求。”夏藤偏過臉,看着病房外的藍天,陽光正明媚。“我要他給我道歉。
蘇池沒多想,“這個是必然……”
夏藤眼眶裡的世界突然模糊,水光粼粼,聲音已經有點哽咽,她忍了又忍,平復下去,才繼續說:“我要他真心實意的給我道歉。”
蘇池停住話語,看她。
夏藤轉過頭,憋着淚,“如果您真的瞭解他,您就該知道他欠我多少句對不起。”
醫生檢查過,脖子上的傷無大礙,但各項指標顯示中,她的突然暈倒還有精神壓力過大的因素。醫生問她原因,夏藤愣了許久,才藉口說可能是高考壓力。
但她自己清楚,她的精神早已處於一個隨時崩斷的狀態,她一直忍着,無視,忽略,沒想到已經嚴重到有身體反應的地步。蘇池在旁聽着,沒有多話。
檢查結束後,她帶着夏藤去買了些塗抹傷口的藥,問她想回家休息還是回學校,夏藤說學校。
她高高拉起衣領,擋住脖子上的紗布,從醒來起,沒有鬧沒有吵,亦沒有掉一滴眼淚,自己面對一切,問題也全部解決,她的承受能力比蘇池想象中的強出太多,太多。
蘇池開車送夏藤回學校,夏藤坐後座,祁正在副駕,一直從後視鏡裡看她,她照單全收,不給予一點回應。
一個月沒見,一見就鬧成這樣。到學校門口,夏藤自己開門下車。
祁正也要下車,被蘇池一把按住,“你明天再去。”
“爲什麼?”
“夏藤提的。她說她暫時不想看見你。”
握在門鎖上的手一鬆,祁正往靠背裡一靠,沉着臉,但也沒再下車。蘇池從沒見過這麼聽話的祁正。果真是一物降一物。
她轉頭,降下車窗,和夏藤說再見,讓她有什麼事隨時聯繫她。
夏藤沒出聲,只是點了點頭,然後折身走進學校大門,扎低的黑馬尾在身後輕輕蕩着。瘦,而單薄。卻藏滿力量。
蘇池一直望着她的背影,直到消失在校園裡,她才把頭轉回來,語氣裡的溫柔全部散去。她目視着前方,指尖在方向盤上打着磕,一下一下的。
“阿正,提醒你一句,誠心誠意給人道個歉,以後離她遠一點,這姑娘你招不得。”換成別人,她不會多事,但夏藤不是普通姑娘。她身處的世界,和他們太遠了。
娛樂圈裡的紛紛擾擾她管不着,她只想護住阿正,這是她對妹妹唯一的念想。
在錯誤的人身上栽跟頭,一個蘇禾就夠了。祁正不能跟着。
蘇池點到爲止,她以爲祁正能明白。
但是她忘了,除非祁正自己願意,否則不管是誰,說的話他一概不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