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感嘆了口氣,舉起弓箭,象是在大興城的射箭場上射固定靶一樣,一箭一個地把那些慘叫的傷兵們射死。
轉眼間他發出七八箭,雄闊海等站在第一排的騎兵們也如法炮製,不消片刻,慘號聲就安全平息了下來。
突厥的騎陣中又發出了一陣巨大的嚎叫聲,這一回聲音中還透着一絲悲壯與憤怒,聲勢比上一次還要驚人。前面幾排騎手的馬開始前蹄在地上刨着土,隨時準備開始新一輪的突擊。
楊玄感舉起了手,準備再次下達舉盾的命令,但還沒等他下令,只聽到突厥軍陣的後方響起一陣綿長的號角聲。
剛纔還喧囂不已的突厥騎兵們突然安靜了下來,不再發出那可怕的狼嚎,不少人面露憤憤不平,心有不甘之色,無奈地撥轉馬頭向後退去。前三排的騎兵們則仍是搭箭上弓,守住陣腳,待後面的騎兵們退走後方纔轉身離去。
楊玄感眼睜睜地看着敵人退兵,卻又受制於父帥之命無法追擊,心急如焚,若不是被身邊的雄闊海拉住,差點就衝出去了。
楊玄感恨恨地一拍大腿:“唉!真可惜,父帥不在這裡,要不然咱這五千驍果一下子衝出,保管能殺得這幾萬突厥一敗塗地。”
楊素的聲音突然在身後響起:“你這五千驍果要是全衝了出去,恐怕片甲都不得還。”
楊玄感急忙在馬上施禮,但心中卻是不以爲然。
楊素坐在馬上,用馬鞭一指前方:“這不過是突厥的前軍而已,數量不過四五萬左右,後面跟進的主力和後衛加起來超過十萬,你的這些驍果壯士若是追得太快。與我步軍脫節,一旦被敵軍大部隊合圍,便是死無葬身之地。”
“而且你看這些退走的突厥騎兵,旗號整齊,後軍有強弓壓陣,雖是退走,卻秩序井然。絕非潰不成軍。你們驍果全是重甲騎兵,速度上不如這些輕騎。若是敵人邊撤邊射,能活活把你們給玩死。”
楊玄感一下子想起漢時大將李廣也曾經有一次孤軍深入,被匈奴以這種方法伏擊,最後全軍覆沒,自己也差點當了俘虜,不由得背上一陣冷汗冒出,汗水浸了那傷處,鑽心地疼。
楊素的聲音在平靜中透着威嚴:“本帥在中軍時登高而望,前面的戰況如何我是一清二楚。若是真有戰機,不用爾等提醒,本帥自會下令出擊。”
楊素看了看自己的兒子,神色稍緩,說話聲中居然透出一絲溫情:“楊將軍,你今天表現很好,當記一功。只是背上中了箭,需早作治療,明天應該會是決戰,你必須保持好最佳的狀態。”
楊玄感心中一暖,拱手道:“是。”
楊素一勒馬頭,轉向後方。留下一句話:“楊將軍,請你佈置好前軍防務後來中軍帳議事。”
小坡之上,王世充看着遠處有序而退的突厥騎兵們,長嘆一聲:“達頭可汗手下果然是精兵強將,紀律性要比東邊的都藍可汗所部要強了許多。”
長孫晟神情嚴肅,點了點頭:“不錯,所以這是個很難一次打敗的對手。戰後還得用上一系列的手段才行。”
王世充看着遠處正在奔馳的楊玄感,心中一動:“越國公世子真的是少年英雄啊,我也算見識了大隋幾乎所有的猛將悍將了,老實說,能和他比比的,也就是張須陀一人而已。”
長孫晟哈哈一笑:“楊將軍是有少年人的豪氣,只是還需要歷練歷練,張須陀倒是外粗內細,絕對的大將之才,依我看,以後的成就不會在史元帥之下。”
王世充沒有說話,心中卻開始盤算起來,封倫始終是橫在自己和楊素之間的一道天然屏障,這楊玄感能成爲自己和楊素之間的橋樑嗎?
處理好了傷口之後,楊玄感一路騎向中軍大帳,由於提前與敵軍遭遇,各軍都已經安營紮寨,十五萬大軍連營十多裡,首尾相望,而運糧食與甲仗的大車也全都卸下了輜重,輔兵們正忙着車輪上加裝刀刃,車兩側裝上木製盾牌,充當防箭擋板,將其改裝成武剛戰車。
一路之上,所遇到的將士們見到楊玄感,均主動躬身行禮:“楊將軍威武。”
楊玄感很享受這種感覺,這一次他意識到將士們是真心地折服於自己的武功,而不是僅僅因爲他是楊素的兒子而行禮。
走進了大帳,衆將均已到齊,在各人的交口稱讚聲中,楊玄感走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王世充衝着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楊素擺了擺手止住了大家的讚美聲:“到此爲止吧,楊將軍今天是打得不錯,但明天才是決戰。本帥讓大家想的破敵之策,諸公可曾想好?”
大家互相看了看,最後還是劉全出列道:“大帥,末將回營後想了想,覺得還是您所說的中策最好,現在已經與敵遭遇,從今天的戰況看,敵騎剽悍輕捷,動如雷霆,我軍的甲騎具裝恐怕追不上他們,輕騎兵又不如人家騎射出色,還是按傳統戰術的好。”
周圍衆將發出一陣附和之聲。楊素臉上的表情沒有變化,只輕輕地點了點頭。楊玄感雖心有不甘,但知劉全所說確是實情,一時也無法辯駁。
劉全面露得意之色,繼續道:“賴楊將軍今天的英雄無敵,初戰小勝,敵鋒銳受挫,明日決戰之時,只要我軍守住陣腳,戰車在前,弓弩手在後,步軍次之,騎兵居內圈作決戰使用,兩側以輕騎守護。多布鹿角,防敵衝擊,即可立於不敗之地。”
在一片衆將的讚許聲中,楊素突然開了口:“劉將軍,本帥想問你個問題,若你是達頭可汗,看到我軍如此陣勢。還會選擇與我決戰嗎?”
劉全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帳中諸將也一個個相顧失色。繼而低頭不語。
王世充心中暗道:就是,人家可以不跟你打啊,這可是突厥人的拿手好戲。
楊素環視帳中,嘆了口氣:“諸公只知恪盡職守,卻不以統帥的角度思考全局得失,希望以後能自省,站的角度能高一些,眼光能遠一些。”
劉全滿臉通紅,行禮退下。
楊素命人搬來一個架子。掛上了一幅地圖,用手上的鞭梢指向其中一處:“諸位請看,此處正是我軍現在的位置,離靈州城一百五十餘里,以我軍現在的步騎混合是三天的路程,但突厥這種一人雙馬的純騎兵部隊,一日一夜就能馳到關下。靈州的城防大家知道,只剩下三千老弱,他們能擋得了人家一天嗎?”
楊玄感聽得冷汗直冒,那靈州城是西部邊關的大門,一旦被打破,敵軍便可長驅直入。甚至連大興城都會受到威脅,到時候皇上、皇后、母親、弟弟、還有紅拂,都會……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卻聽到楊素的聲音繼續響起:“即使敵軍不想破關而入,我軍離開靈州三天,糧道就長達一百五十里。
若是敵軍不在此與我等決戰,而是繼續誘我深入。以小股遊騎來劫我糧道,在沿途水源裡下毒,等我軍深入大漠四五百里後,缺水少糧,精疲力盡,那時敵軍再來決戰,諸公以爲勝負如何?”
營帳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王世充乾脆直接上前兩步,拱手行禮道:“那依大帥的意思,這仗該怎麼打?”
楊素雙目中突然神光暴漲,一字一頓地道:“以騎破騎,主動進擊!!”
衆將個個相顧失色,劉全又上前一步,問道:“大帥,您在前軍的時候不是跟楊將軍說過,驍果鐵騎追不上突厥的輕騎,會被人輪番騎射至死嗎?”
楊素笑道:“不錯,所以我們要讓突厥騎兵主動向我們進攻才行。”
屈突通不假思索,直接脫口而出:“怎麼讓他們主動進攻?”
楊素站起了身,向前走了幾步,撫着自己的長鬚,目光卻出神地看向帳外:“胡人狡詐貪婪,有利則進,無利則退,順利時輕快果敢,但逆境時紀律性不足,容易潰散。所以我們必須根據他們的特點,將計就計。
若是我們在正面擺出又是戰車又是強弓又是鹿角拒馬之類的防守陣,傻瓜纔會用輕騎兵突擊這樣的陣勢。想讓他們主動進攻,除非我正面的部隊老弱不堪,讓敵人認爲一擊即潰。”
劉全有點明白了,一邊點頭一邊問道:“那大帥的意思是?”
楊素的眼中神光一閃:“很簡單,中間全是放着輕騎兵與輔兵,作戰前先以小隊挑戰,象剛纔突厥人那樣,死個幾批人,讓突厥人覺得我軍不過如此。”
楊玄感突然想到了剛纔射中自己的獸骨箭頭,一下子脫口道:“父帥,今天突厥騎兵所用的箭頭乃是獸骨打磨,是不是這前軍也不是他們的主力?”
楊素哈哈一笑:“正是,突厥內部是鬆散的部落聯盟,達頭可汗絕不會讓他自己本部的精銳騎士打頭陣,一定是驅使那些僕從部落在前。至於可汗本部的精騎,裝備都是精鋼打製,你今天若碰到的是可汗衛隊的神箭手,這會怕是已經爬不起來了。
所以明天接陣時,我軍先以弱兵示之,前幾陣許敗不許勝,突厥人性貪,見我軍弱,即使達頭不下令,那些僕從部落也會搶攻,試圖立功,到時候十幾萬騎兵一起衝,與我步軍完全混戰成一團時,我們就可以出動鐵騎,全力出擊了。”
帳內衆將一個個恍然大悟,異口同時地抱拳稱讚楊素英明。王世充心中歎服楊素用兵果然狠辣,只是前軍誘敵的人,可要吃大苦頭了,東-突厥騎兵的兇猛強悍,他已經見過過,這西突厥騎兵看起來還要更勝一籌,弱兵誘敵,九死一生。
楊素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來,擺了擺手:“戰陣之上,瞬息萬變。這些計劃雖好,未必能完全成功。勝負關鍵,一是示弱之兵敗得要逼真,二是反擊之時,必須第一時間直取達頭可汗。
只要打掉了指揮,突厥人便會不戰自亂。據我所知,達頭可汗的一萬可汗衛隊乃是精銳中的精銳。個個都是百戰餘生,非驍果壯士不能制。”
“上儀同楊玄感聽令。”楊素突然舉起了一支令箭。
楊玄感連忙出列。拱手聽令。
“着你率五千驍果鐵騎,看我帥旗,一旦打出藍色帥旗,必須直取達頭可汗的可汗衛隊,目標只有一個,就是達頭可汗的首級!”
楊玄感炸雷般地吼了聲:“得令。”便要上前去接那令箭。卻聽到楊素說了聲:“且慢!”
楊玄感愣了一下,只聽楊素道:“楊將軍,切記,看我藍色帥旗!若帥旗未舉。哪怕本帥戰死當場,也不許出擊。你的出擊位置是在全軍的右翼後方。一旦藍色帥旗樹起,就必須立即從後方繞出,側擊敵陣,達頭可汗必在一面巨大的金色狼頭大纛之下。”
“得令!”
“劉將軍,李將軍,着你二人率輔兵與輕騎混合部隊。列於大陣中央,明日一戰,先派二百人小隊上前挑戰,全軍覆沒後再派三百人去,若是再不成功再派五百人去,如果不能取勝而私自跑回的。全隊皆斬。”
李子雄將軍與劉全相視一眼,道:“大帥,這恐怕……”
楊素搖了搖頭:“不必多說,依令行事,敵騎若是全線掩殺,不必阻止士卒的潰退,但必須在陣後三裡處重整隊伍。看我黃色號旗返身殺回。對了,派去挑戰的士卒們的名字,每個都要記下。”
二將只得上前接令。
“屈將軍,你的前軍步軍列於李將軍與孫將軍之後,他們的潰兵經過時,讓開一條通道,但胡騎殺到時,一步也不許退,這時候胡騎夾在人堆裡追殺,速度衝不起來,第一排放戰車,長槊手居於其上,務必死死頂住敵人的衝擊。第五排以後放刀斧手,混戰時上去砍馬腿。弓箭手在後面放箭射殺敵軍後隊!”
“得令!”屈突通大聲道。
“後軍薛將軍,中軍王將軍,你二人分列大陣左右兩翼,一般情況下,突擊你們的是突厥的僕從部落,非可汗本部精銳,壓力不會太大,按常規抵擋便是。”
“你們的戰線開始要與中央的前軍輔兵部隊齊平,且戰且退,但退至與蘇將軍所部齊平後,一步也不許再退。開始時不許追出去,那樣會打亂陣型。看我紅旗,方可全線出擊!”
薛世雄和王仁恭二將接令退下。
楊素環顧帳內,道:“至於本帥,親率五千元帥衛隊列於蘇將軍的後方,一旦本帥紅旗打起,就是總攻擊的信號,各部均須隨本帥全力衝殺,不得有誤。”
李子雄突然道:“大帥,末將有一事不明。”
“講。”
“我部均是輕騎與輔兵,在最前方屬誘敵部隊,就算這計劃成功,最後我部犧牲最多,斬獲卻是最少,這恐怕不太公平吧。”
楊素哈哈一笑,道:“李將軍此言差矣,你與劉將軍的部隊,都是輕裝,追殺敵人時斬獲只會是最多的!依令行事吧,本帥帳下,賞罰分明,雖微功亦必錄,諸公的心思請用在明天全力破敵上。”
李將軍的苦瓜臉終於舒展了開來,與衆人一起拱手道:“遵命!”
楊素笑眯眯地轉向了王世充和長孫晟:“二位遠來是客,就請在高處觀戰吧。”
王世充與長孫晟相視一笑:“謹遵越國公將令!”
風在吹,血在飛,狼煙瀰漫的戰場上,太陽也變得血紅血紅。楊玄感金色的面具裡盡是汗水,雙眼血紅。
今天從一開始的小隊挑戰,他就能聽到那些兄弟們在搏殺,在哀號,在戰死!他能聽到九死一生逃回來的士兵們被陣前斬首時的怒罵聲,甚至他能聽到對面敵軍的嘲笑聲與叫囂聲。
但那該死的藍旗卻始終沒有樹起過。
隨着隋軍陣中擂鼓的聲音越來越弱,而敵軍陣中的嚎叫聲卻是一浪高過一浪。楊玄感不用看,都能猜到前軍那些只穿着皮甲甚至是單衣的輔兵和輕騎兵們,現在是如何地一個個面如土色,腿如篩糠。
突然,他看到前軍的一些旗子開始倒下,遠遠地傳來一些都督們的怒喝聲:“不許後退!”
第一個逃兵出現了,如同病毒一樣,恐懼開始蔓延,前軍的士氣迅速地降爲零。兩個,三十,四百,五千!
楊玄感能聽到前軍的士兵們慌不擇路,扔掉皮甲向後逃命的腳步聲。更能聽到震天動地的馬蹄聲,胡騎開始突擊了!
空中一片黑壓壓的箭雨劃破了蒼穹,前軍那些缺乏防護又沒有弓箭還擊的可憐士兵們的慘叫聲此起彼伏。
胡騎狂野的口哨聲和戰嚎聲越來越近,直入前軍的陣營,喊殺聲震天動地,卻是越來越近。楊玄感可以想象到前軍的兄弟們在被屠殺,被踐踏,在沒命地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