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玄感仔細看了看這位前太子,只見他比起四年多前蒼老了許多,頭髮竟然有一大半已經白了,臉上遍佈皺紋,如同老樹枯皮,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足有六十歲,而一雙本來英氣逼人的大眼睛也變得空洞無物,他穿着一身青色葛布衣服,髒兮兮地似乎是有好幾個月沒有換洗了,而身上一股子餿味,聞起來如同乞丐。
楊玄感心中一陣酸楚,用火摺子點亮了八仙桌上的燭臺,在楊勇的面前蹲了下來,輕聲道:“楊勇,你還認得我嗎?”
楊勇那張臉上沒有半分生氣,他甚至都不想轉頭,只是眼珠子動了動,瞟了楊玄感一眼,緩緩地說道:“你不是楊素的兒子楊玄感麼?”
楊玄感點了點頭,也不多說話,從懷中掏出了紅拂剛纔給他的那條白綾,放在了楊勇的面前,此時無聲勝有聲。
楊勇呆呆地看了一眼那捲白綾,突然笑了出來,笑聲中透出一絲悲涼與滄桑,聽得楊玄感心中一陣難過。
楊勇笑完後,自言自語道:“父皇,您終於還是先孩兒一步去了嗎?事到如今,您悔也不悔?”
楊玄感一時窘在那裡,無言以對。
楊勇轉頭看了一眼楊玄感,眼中隱約有淚光閃現:“你們殺父皇時,沒讓他受太多的苦吧。”
楊玄感搖了搖頭:“楊勇,我一直守着這東宮,不知仁壽宮那裡的情況,我這裡只收到了這份皇上的聖旨,要你自盡,你記好了,是皇上要殺你,不是我楊玄感,也不是太子。”他說完後把那聖旨交給了楊勇。
楊勇看都不看,直接把那聖旨扔得遠遠的,鼻子裡不屑地“哼”了一聲:“楊玄感,我本以爲你是個喑嗚叱吒的英雄。沒想到在我這個將死之人面前還要說謊,有這必要麼?父皇廢了我太子之位,卻一直不殺我,現在他重病臥牀時卻要對我下手,你會信這個是父皇的旨意?”
楊玄感咬了咬牙,他不敢正視楊勇的眼睛,沉聲道:“玄感只知聖旨。不知其他,言盡於此!楊勇。如果你沒有其他事的話,我就先出去了,你放心,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的子女,我楊玄感一定設法保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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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勇慘然一笑:“也罷,父皇走的時候是何情況都不重要了,很快我就會見到他的,到時候自然會問個明白。楊玄感。我想求你一件事,希望你能答應。”
楊玄感遲疑了一下,說道:“這要看你所求何事,如果能辦的事情,我一定答應。”
楊勇點了點頭:“久聞越國公世子一諾千金,從不打誑語,今日一見果然是少年英雄。那件事不會讓你太爲難的,是有關我的兒子。”
楊玄感馬上接過了話頭:“你的公子,我楊玄感和家父一定會加以保全,教他們讀書識字,教他們弓馬之道,不會丟你楊勇的人。”
楊勇突然笑了出來:“楊將軍。在你眼裡,我楊勇是個什麼樣的人?”
楊玄感沉吟了一下,擡起頭來,朗聲說道:“以在下看來,您爲了大隋監國二十年,撐起了半個天下,開皇盛世有您的一份功勞。這點是誰也無法抹殺掉的,雖然您時運不濟,以至於今天這個結局,但在楊某的心中,仍不失爲一位堂堂堂正正的男子漢。”
楊勇的眼中突然神光暴漲,沉聲問道:“那如果我的孩子到了你們越國公府裡,你和你爹準備怎麼教育他,培養他?”
楊玄感脫口而出:“自然是子承父業,讓他成爲象你這樣的堂堂君子。”
楊勇舌乍春雷,大聲喝道:“絕對不能這樣!”
楊玄感一下子楞住了,不知道楊勇打的什麼主意,一時間無法開口。
楊勇死死地盯着楊玄感的雙眼,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就是因爲太堂堂正正了,心不夠黑,手不夠狠,一生信奉君子坦蕩蕩這句話,凡事率性而爲,纔會有今天,你還想讓我的孩子重走我的老路嗎?”
“楊將軍,請你的父親越國公,發揮他最大的本事,把我的孩子教得和你們一樣腹黑,一樣無情,一樣殘忍,只有這樣,才能在這個黑白顛倒,豺狼橫行的世界裡存活下去!”
楊玄感給說得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不知如何回答,只能閉緊了嘴,沉默無語。
楊勇眼中的光芒漸漸地黯淡了下去,聲音中透出一份心已死的絕望:“我所有的兒子裡,最象我的就是跟高僕射的女兒高良娣所生的襄城王楊恪了。高良娣對我一往情深,如果知道我死了,一定會隨我而去。”
“楊恪今年只有八歲,一下子無父無母太可憐了,楊將軍如果能信守承諾,還望保全這個孩子,讓他當個農夫、漁夫、獵人、商人都可以,就是不要當官,更不要進宮。”
楊玄感鬆了口氣,說道:“這個不在話下,您其他的孩子在下也會……”
楊勇直接擺了擺手,打斷了楊玄感的話:“我對我的那個好弟弟再瞭解不過,此人好色勝我十倍,早就對我的那幾個美貌姬妾垂涎三尺了,我死之後,雲昭訓和王良媛她們一定會轉投楊廣的龍牀,而她們和我生下的孩子也一定會被斬草除根。”
“所以楊將軍,你就是有心保全,最多也只能保一下楊恪,他畢竟是高大人的外孫,楊廣以後要是想再起用我的這位親家公兼岳父大人的話,也許會留他一命,到時候請不要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楊玄感虎目含淚,重重地點了點頭,舉起右手發誓道:“蒼天在上,只要楊玄感有一口氣在,一定會保楊恪無事,如違此誓,人神共棄!”
楊勇平靜地看着楊玄感發完這個誓,淡淡地說道:“楊將軍,你可以走了,謝謝你給我一個全屍,死後見到父皇母后的時候,不至於讓他們認不出我來。”
楊玄感重重地點了點頭,站起了身,轉身向外走去。楊勇最後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楊將軍,請你回去轉告越國公,不要以爲幫着我的好弟弟殺了我,就會得到他的信任,如果不想整個家族完蛋,最好馬上激流勇退,哈哈哈哈!”
楊玄感心中微微一動。王世充對自己說過的話此時一直在耳邊迴盪,這個觀點剛剛還得到了李密的肯定。連楊勇都看了出來,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他既然託孤於自己,斷不至於在這個時候還要恐嚇自己,只爲了出一口氣。
一直在旁邊默默無語的王世充走了過來,摘下了面具,這時候楊勇的腦袋已經伸進了樑上掛着的白綾圈套中,可是他的臉上肌肉雖然一直在發抖。跳動,卻始終狠不下心踢掉自己腳下的凳子。
王世充摘下了面當,那張臉露在了楊勇的面前,楊勇瞪大了眼睛:“怎麼是你?!”
王世充冷笑道:“楊勇,你在殺我老婆的時候,可曾想到會有今天?”
楊勇吃驚地問道:“我,我什麼時候殺你老婆了?”
王世充的眼中已經是淚光滿滿。朦朧之中,安遂玉的容顏在他的眼前浮現,他咬牙切齒地說道:“貓鬼案中,那個裝神弄鬼的小丫頭,就是我的愛妻安遂玉,她爲了保你這太子之位。配合高熲演戲,卻被你殺人滅口,楊勇,今天就是我爲我妻子復仇的時候,拿命來!”說着,王世充飛起一腳,踢飛了他腳下的凳子。
楊勇臉上充滿了複雜的表情:痛苦。驚懼,憤怒,不甘,他的喉頭嗬嗬作響,雙手亂抓,兩腿在空中飛踢,拼命地掙扎着,可是隻是讓自己脖子上的繩索越纏越緊而已。他的搖來搖去時發出的那種“咯吱咯吱“的聲音,在這黑暗的夏夜裡,顯得那麼地詭異和恐怖。
楊玄感沒有回頭,他站在了門外,仰頭看着天上的滿天星光,最後眼睛落在了那一輪明月之上,喃喃自語道:“我們楊家,真的可以躲過這次嗎?”
王世充的聲音從後面響起:“就看你們家接下來怎麼做了。”
楊玄感回頭一看,楊勇的舌頭已經從嘴裡吐了出來,停止了一切的掙扎,兩隻眼睛死死地睜大着,臉上寫滿了不甘,但已經沒氣了,而王世充則戴回了面當,幽靈般地站在他的身後。
楊玄感轉過了身子,看着王世充的表情很複雜:“王世充,你究竟和楊勇有多大的仇?你說他殺了你的妻子,可上次我和密弟去搶的那個,卻是你自己所殺,這又是怎麼回事?”
王世充今天大仇得報,可是心裡卻沒有太多歡樂的感覺,此刻的心中,卻是無邊無際的幻滅感,總覺得心中有許多話想找人傾訴,他嘆了口氣:“楊玄感,你知道麼,我的妻子,就是貓鬼案裡的那個徐阿尼,也就是最後被楊勇射死的那個。”
楊玄感渾身一震,上前一下子抓住了王世充胸前的甲帶:“什麼!就是你老婆害死我孃的?!”
王世充用力地推開了楊玄感,厲聲道:“我上次就跟你說過了,我老婆那是裝神弄鬼,哪有什麼貓鬼!這完全是高熲搞出來的把戲,你娘和獨孤皇后之所以病倒,是被高熲派人在飯菜中下了毒!”
楊玄感的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後退一步,聲音還是很強硬:“不管怎麼說,你們也是參與了害我孃的行動。王世充,這件事上我不會原諒你!”
王世充心中一陣酸楚,眼中淚光閃閃:“不要說你,這事我自己也不會原諒自己!阿玉去做這事,完全是爲了我,你可知道,阿玉是個突厥人,當年我去突厥用計,分化瓦解突厥,害得她兄妹二人被處以死罪,後來高熲藉機控制了她,把她當成間諜派到我身邊。”
“後來高熲爲了打擊你們楊家和獨孤皇后,設下貓鬼之計,一邊下毒,一邊派阿玉裝神弄鬼,以作爲還她自由的條件,可憐我的阿玉,不僅受了嚴刑拷打,更是被那楊勇爲了表忠心,活活一箭射死,楊玄感,你說換了是你,會不報仇嗎?”
楊玄感當天也曾親眼看到楊勇射殺那徐阿尼(安遂玉)的事情,現在纔算知道事情的原委,默然無語。半天,才嘆道:“王世充,對不起,這麼多年我這麼討厭你,一直是因爲我娘死於貓鬼案,我以爲你是主使,現在才知道你也是受害者。那個什麼阿玉是你的妻子嗎。那你後來爲什麼還要再娶一個?”
王世充擦乾淨了眼中的淚水,冷冷地說道:“那是高熲也知道太對不住我了。那事之後,我幾乎就和他直接翻臉,轉而投向了你爹,他爲了挽回我,而又給我找了個北海高家的前北齊宗室之女,可這女人也是她多年訓練出來的間諜,他還想繼續通過這個女人來控制我,監視我,楊玄感。那天我們談話的內容她都聽到了,你說我能讓她繼續活着嗎?再說了,當時告知我這一消息的就是你的紅拂,我只有殺了這個女人,也才能讓你爹相信我跟高熲徹底翻臉,他纔會接受我。”
楊玄感做夢也沒想到王世充和自己的父親,高熲會有這層關係。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王世充仍然自顧自地說道:“楊玄感,你生來就是世家公子,從不用爲了生計擔心,一出孃胎就有了爵位,打了一仗就升到柱國,可曾知道象我這樣全無背景的小民完全靠自己雙手奮鬥打拼的不易?憑什麼這個世道就是該你們這些高門世家壟斷着一切財寶和權力。這公平嗎?”
楊玄感幽幽地嘆了口氣:“所以你覺得這世道不公,就想去推翻,想去摧毀?王世充,你不要自己騙自己了,就算讓你得到天下,你就會改變這個世界,讓人人平等?”
王世充的眼中碧芒一閃:“我沒到那位置。也不好多說什麼,如果真有一天讓我當了皇帝,也許我會給平民百姓更多的出頭機會,楊玄感,現在時間緊迫,我還有不少事情要做,你先想想你家接下來怎麼辦吧。”
楊玄感心中一動,沉聲道:“我奉詔殺了楊勇,我們家應該是安全了,有什麼要怎麼辦的?至於你,這次弄出這麼大動靜,又準備怎麼收場?”
王世充微微一笑:“先皇已經駕崩,楊廣勝利了,我在宮中的棋子很可靠,是絕對不會出賣我的,不然這次回來除了抓楊勇外,肯定也會抓我,但現在沒抓我,那就是我在宮中的內線最後用生命保護了我的安全,也是保留了給他自己報仇的希望,所以我這裡不會有什麼問題,把手下解散就是。”
“可是你們楊家,這次參與了弒君奪位的陰謀,必成楊廣的眼中釘,現在在仁壽宮的人,有可能都是楊廣爲了保住自己奪位秘密後要殺人滅口的對象,首當其衝的就是你父親了。這次楊廣扣着越國公,逼你殺楊勇,難道不是最好的證明嗎?”
楊玄感咬了咬牙:“可是宇文述,張衡,郭衍他們也參與了這次的事情,你又怎麼說,楊廣還能把所有的親信全給殺了不成?”
王世充搖了搖頭:“那些人是他真正的心腹,都跟了他十幾年了,而且手上以前沒太大實權,勢力也不算龐大,可你爹卻是最後時段才臨時加入,本就只是盟友而已,加上你爹的目標太大,勢力遍及朝野,一定是最先被盯上的,楊玄感,這次你別以爲我是在跟你賭氣或者是嚇你,我可是真心爲你好。”
楊玄感點了點頭,他的心裡也確實是越來越害怕:“那你說有什麼辦法可以自救?”
王世充正色道:“想要救你全家,只有一個辦法,楊廣篡位,楊勇又死了,接下來他一定會對楊諒下手,而準備已久的楊諒又不可能束手就擒,必然會起兵反抗,楊廣不會在這個時候對你們楊家下手,而是會讓你爹掛帥平叛。這是你們楊家最後的機會了。”
楊玄感鬆了一口氣:“那我們一定要全力表現,儘快討平楊諒,以證明自己的忠心。”
王世充搖了搖頭:“不,這戰千萬不能迅速結束,我已經和你說過了,關鍵在於儘量拖,楊諒的存在纔是你們活命的理由,一旦楊諒被迅速平定,那你爹就失去了最大的價值,先皇時期還可以把他晾起來,可我們這位心狠手辣的新皇上,只怕就是要卸磨殺驢了。”
楊玄感想到了昨天到今天的可怕經歷,那個平素裡溫文爾雅的楊廣猙獰的面目,不由得發起抖來。
王世充拍了拍楊玄感的肩頭:“楊老弟,回去勸勸你爹吧,我這裡也會多少幫一點楊諒,讓他早點能奪取黃河渡口,給他爭取打通朔州和代州,投奔突厥的機會,一旦突厥肯幫他,那這戰爭就能持續,你楊家也能保得平安,好自爲之吧。”
王世充說完後,大踏步地出門而去,只剩下楊玄感還怔怔地留在原地,回味着他剛纔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