噴泉灑下的銀線落入水池,驚起無數漣漪,幾尾金魚縮回巴掌大小的荷葉下,
老頭兒微笑說道:“你這傢伙,嘴皮子功夫果然厲害,怪不得讚歌威爾被你氣成那樣。”
“那事真不怨我。”唐方說道:“你應該很清楚,我這麼做都是被逼無奈。”
亨利埃塔臉上的笑容斂沒,被嚴肅取代:“我也曾算計過你。”
唐方同樣不再微笑:“所以你付出了一些代價。”
“果然。”
攝政王臉上的笑容再度綻放,爽朗的笑蓋住水花四射的聲音,蓋住鳥雀輕啼,也蓋住風拂葉蕩的窸窣碎響。
“可惜了那兩個人,是我害了他們。”
唐方說道:“這不怨我。”
“我沒有怨你。”亨利埃塔說道:“當初是當初,現在是現在,世界上的事情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變化。如果放在當時,我會怨你,如果放在現在,我會怨我自己。”
他望着攝政王殿下的眼睛說道:“你會爲他們難過?”
“會。”老頭兒點點頭:“但不會佔用太多時間,因爲這種事情在我的生命裡有太多太多,多到已經成爲生活的一部分……有時候會覺得每一次呼吸,便代表着一場死亡。”
唐方沉默了好一會兒,說道:“真可憐。”
“是的,真可憐。”老頭兒端起茶杯,撐開乾癟的脣,將那些茶湯灌進嘴裡,說道:“生活向來殘酷。”
“你覺得這是生活?”唐方學着亨利埃塔的動作,將茶水倒進嘴裡,忽然找不到一開始的甘甜,只覺得很苦,很澀,還有淡淡的鹹味。
他記得小時候委屈哭泣的時候流的眼淚都比這樣的茶水美味。
“曾經是。”亨利埃塔端起茶壺,繼續給他倒茶,一點沒有親王殿下應有的風骨。更像是一個看破世間美醜善惡的老人:“有目標,才叫生活。有理想,才叫人生。當有一天你失去目標,失去理想,只是習慣性的重複昨天走過的路,昨天說過的話,那更像一種折磨。”
“死亡不可怕,輪迴纔可怕。”
唐方說道:“那你爲什麼不去死呢?”
這樣的問話非常無禮。無禮到巴菲爾面色大變,凱莉尼亞緊皺雙眉。
沒有人願意被別人這麼問,尤其是老人。
奇怪的是,亨利埃塔並沒有動怒,眼睛裡甚至沒有半點波瀾,他想了想說道:“因爲我怕死。”
“哦。”唐方點點頭:“原來你也怕死。”
亨利埃塔苦笑。
凱莉尼亞將茶杯放回桌子上,輕輕拍了拍桌沿:“我實在不想打攪你們兩人談心,但是這跟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好像沒有任何關係。”
“是麼?”唐方看了她一眼:“抱歉。”
凱莉尼亞很確定,他沒有任何抱歉的意思。
亨利埃塔把茶壺放回圓木沾着點溼痕的地方。低着頭說道:“讚歌威爾不會善罷甘休的。”
整個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最瞭解國王陛下的人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兒女,是他的叔叔。因爲他們很像。準確點來說,讚歌威爾跟年輕時候的亨利埃塔很像。
“我知道。”唐方吱的一聲。像喝酒那樣將茶杯裡的水吸走一半,看着圓桌中央的撫琴者木雕,說道:“你對上帝武裝瞭解多少?”
“上帝武裝?”亨利埃塔的臉變了:“這就是那個組織的名字嗎?”
“是的。”
他低着頭想了想,輕聲沉吟道:“上帝武裝……上帝武裝……”
讚歌威爾跟他博弈許多年,從原來的弱勢變成現在的反壓一頭,除去優秀的個人能力外,那個神秘組織的暗中幫助也是一個重要原因。
“我也是近幾年才發現讚歌威爾控制着一股黑暗勢力,有着極爲龐大的能量,他們的觸角幾乎延伸到王國每一個角落。許多敏感政治事件背後都有他們的身影。”
“梅洛爾曾派人去調查他們的來歷,結果都以失敗告終。派去的人沒有一個能夠活着回來。又因爲這些人的活動地點大多位於新派勢力代表人物轄區,調查工作一直沒有什麼太大進展,但是近幾年來越來越多的跡象表明,他們正在向政府高層滲透,尤其是騎牆派領主的轄區。同時,我們這些老傢伙也開始成爲他們的目標。”
說完這些,他似乎想通什麼,猛然擡起頭,訝然說道:“你此來‘克哈諾斯’……是爲了他們?”
讚歌威爾在聯合議事會出了那麼大丑,怎麼可能輕易放過唐方,反觀眼前這小子,不說老老實實在“阿拉黛爾”呆着,卻選擇以身犯險,來到王都。
誠然,坐實艾琳娜克納爾公爵的身份很重要,但是唐艦長絕對沒有道理親自來到這裡。
雖然不清楚他手裡到底掌握着什麼樣的東西,讓讚歌威爾投鼠忌器,不敢對“阿拉黛爾”動武,既然那東西可以迫使國王陛下中止聯合議事會,自然也可以逼迫他降一道旨意,承認艾琳娜的執政合法性,何況裡維斯那些人已經身敗名裂,實在沒有道理維護與最高安理會有染的傢伙。
佔據這樣的戰略優勢,他反而把自己送到死對頭面前,想幹什麼?
如今看來,只怕是要拿自己當誘餌,勾引上帝武裝的人露面。
他不是來做交易的,他是來找上帝武裝決戰的。
想通這一點,攝政王殿下的臉那叫一個精彩,稀疏的銀髮間隙閃現出瑩瑩水色,臉色也變得更加紅潤,像有一團火在皮下游走。
唐方輕輕點了點頭,很輕,比那些漾至水池邊緣的漣漪還輕。
凱莉尼亞皺了皺眉,說道:“不僅如此,這次來還有另外一件事,要想壓倒讚歌威爾的新派勢力,騎牆派的力量是不可或缺的。在如今騎牆派領主分崩離析的狀況下,艾琳娜小姐會試着聯繫圖森納公爵、阿魯迪巴侯爵等人,讓他們加入到我們的聯盟裡來,成爲共同對抗新派勢力與上帝武裝的一份力量。”
任誰都看得出。這位具有高超政治手腕的女子有些不高興。
在來的路上,他們明明說好要對亨利埃塔隱瞞上帝武裝的事情。除非必要,最好不要讓他知道己方的打算。但是唐艦長又是怎麼做的,竟然和盤托出。他就不怕面前這老傢伙坐山觀虎鬥?
自己一方同上帝武裝沒有調和的可能,讚歌威爾勢必不惜一切代價幫助上帝武裝,說不得會演變成一場大亂鬥。
站在利益的角度考慮,老派勢力最好的選擇便是作壁上觀,在最後時刻出來收拾殘局。如果唐方獲勝,他們便坐享其成,如果上帝武裝與讚歌威爾獲勝,他們還可以視情況決定是不是給予強弩之末的國王陛下最後一擊。
在她看來,唐方實在有些亂來,就因爲剛纔那幾句話便對亨利埃塔失去戒心,給予這麼大的信任?簡直就是在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他太小看政客們的虛僞與狡詐了。
亨利埃塔鋪滿皺紋的額頭像被什麼東西熨平,他看了凱莉尼亞一眼。微微笑了笑。
那雙渾濁的眼眸深處有些耐人尋味的光芒在閃耀。
“‘那賽羅’……上帝武裝在‘那賽羅’有活動跡象,至於基地的具體方位,很抱歉。我無法確定。”
“那賽羅”作爲緊鄰“卡布雷託”的居住行星,一直處於讚歌威爾的掌控下。亨利埃塔只能以秘密滲透的手段調查上帝武裝的蹤跡。便是這種意料之中的線索,還是在付出2名特工生命後所得。
“多謝。”唐方點點頭,沒有在上帝武裝的問題上再多說什麼,只是單純道了一聲謝。
從表面上看,新派勢力與老派勢力的實力差別不大,讚歌威爾略佔據主動,只有他清楚,這僅僅是國王陛下與j先生刻意營造的一種假象,實際上新派勢力已經佔據絕對優勢。隨時可以發動一場席捲整個王國的政變風暴。
然後,亨利埃塔將被逼入絕路。只是因爲擔心暴露上帝武裝的存在。一直收斂爪牙,靜靜蟄伏而已。
唐方覺得與其告訴亨利埃塔實情,造成不必要的恐慌,倒不如隱瞞下來,視情況而定。
“需要我幫忙的話,儘管說。”雖然他沒有多說,作爲老的快成精的傢伙,多多少少也能察覺到其中的險惡:“別忘了,我們可是盟友,雖然你一直不拿我們這些老東西當朋友。但是今天這兩瓶酒,讓我很欣慰。”
唐方聽完沒有說話。
凱莉尼亞與巴菲爾的臉卻非常古怪,克蕾雅好像也品出其中的不對勁,一臉疑惑望着對面一老一少。
這很奇怪。
亨利埃塔在面對唐方與凱莉尼亞時,表現出截然不同的兩種反應。
那並非源於身份,或者偏見,而是因爲二人的談話。
凱莉尼亞至今爲止都在談政治,亨利埃塔表現的像一個精明的政客。
唐方至今爲止都在談論與政治無關的東西,兩人更像一對忘年之交。
“我記住了。”他點點頭,將話題忽然轉到一個意想不到的地方:“阿爾納西親王怎麼樣了?”
“還不錯。”亨利埃塔一臉古怪說道:“或許……我這位叔叔會比我更長命。”
“侄子造了叔叔的反,然後再被自己的侄子推翻……這樣的輪迴,還真是滑稽。”
“誰說不是呢。”亨利埃塔將涼掉的茶水潑到圓桌下面的水槽,把空杯放回去,不再續杯。
他試着去喜歡,卻發現無論如何都無法愛上這種清淡的滋味,或許是年紀太大,味蕾不再敏感,也可能是習慣了生活裡的重口味,有些不適應這種清寡。
送來茶葉的人說這是論道級的好東西。
很可惜,不適合他。
“所以,你可不要讓我失望,能不能打破這樣的輪迴,我可全仰仗你了。”
唐方說道:“你這老頭兒,真是奸滑。”
“我可是你的朋友。”老傢伙晃晃那兩瓶沒有標籤的散裝二鍋頭:“這可是你自己給我的,不是我自作多情。”
唐方嘆口氣說道:“既然當我是朋友,那聽我一句勸。”
“我知道你想說什麼。”亨利埃塔打斷他的話:“容我再考慮一段時日,你知道的,這樣的決定很難……很重。”
他點點頭,表示理解,然後又轉到另一個問題上:“我需要零素,很多很多。”
“沒問題。”
“我需要聖靈級航母的製造工藝。”
亨利埃塔有些猶豫,還很疑惑:“你要聖靈級航母的製造工藝做什麼?那不會對你的軍事實力帶來任何增長。”
的確,對於擁有貝希摩斯的唐艦長來說,主權國家的航母根本就是雞肋。
“晨星鑄造”擁有蒙亞帝國由護衛艦-戰列艦的全套生產工藝,如今接手克納爾公爵領後,圖蘭克斯聯合王國的常規戰艦製造工藝同樣會成爲他手中的技術力量。
擁有成體系的戰鬥艦只,再配合貝希摩斯那樣的生物母艦,這樣的組合遠遠超越常規航母+護航/戰鬥艦羣的搭配。
“這個你不用管,只需差人帶我去‘亞特蘭蒂斯’空間站走一趟。”
亨利埃塔搖頭苦笑:“好!”
說完一個“好”字,望着唐方說道:“最近有人向我彙報,讚歌威爾動了末日艦隊與獅心王獨立艦隊部分零素儲備,如今又來我這裡哭窮要好處,你這傢伙……真是個小狐狸。”
唐方委屈說道:“一邊想馬兒多拉快跑,一邊不願多喂草料,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說不過你。”亨利埃塔說道:“總之怎麼說你都有理。”
克蕾雅心說,你才知道啊……
凱莉尼亞望着面前一大一小兩個人精兒,卻採用這種親切的語氣做着交易,一點沒有政治談判的氛圍,就好像……就好像是長輩與晚輩間讓人哭笑不得的斤斤計較。
她原先準備好的一套說辭全被卡在喉嚨裡,堵得讓人透不過氣來。
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唐方這傢伙,看起來早就已經與亨利埃塔有過交流,爲什麼沒有告訴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