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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就在積善坊對面,範釗一聽說魏家走水,立即騎馬趕了過來。

幸好今夜無風,在街坊們的幫忙下,魏家書房的火已經撲得差不多了。

範釗在院子裡看到了衣袍被燒焦臉上也都是灰的魏琦,以及一雙明顯大哭過的眼睛。

範釗抿脣,自去檢查書房的火情。

等街坊們都走後,範釗攥着魏琦的胳膊將人拉到後面的院子,進屋後,他恨恨地甩開魏琦,低吼道“你猜到了是不是所以你哭,你還想活活把自己燒死”

普通的弄翻燭臺引起火情,根本不會燒得那麼嚴重

魏琦頹然地站着。

範釗算是領教了這份文人風骨,魏琦若是罵他,他還能反駁,可魏琦只想燒死自己,範釗能奈何

“既然先生猜到了,那就暫且在家養傷吧。”

“先生最好守住秘密,否則我會讓全魏府的下人爲你陪葬。”

說完,留下兩個侍衛看管魏琦,範釗決然而去。

天亮後,圍守蕭家的侍衛來稟報消息,道蕭家昨晚風平浪靜,只有夜裡不知誰家的毛驢亂叫了一陣。

範釗絲毫沒放在心上。

今日已是十月十六。

城外,在範釗的示意下,魯恭單騎來到兩軍之間,要與蕭縝商談。

離得這麼遠,後面的兩營將士都聽不見二人的對話,更別提城牆上的範釗了。

駿馬交錯,蕭縝正色問“敢問國公,京城究竟出了何事,我們幾家家眷是否安好”

魯恭苦笑“蕭侯當真不知嗎,不知又爲何會提前防範”

蕭縝“生逢亂世,謹慎慣了,看在你我同侍先帝的份上,還請國公爲我解惑。”

魯恭沒再繞彎子,低聲道“皇上病危,範釗要篡位,我是十一早上出城的,當時安國夫人等人一切安好,至於這幾日城中境況,包括我的家人如何,我亦不知。”

蕭縝聽懂了,掃眼城牆,問“國公也是被範釗脅迫的”

魯恭“算不上脅迫,是我不忍京城生亂,所以想出城做個和事佬。”

蕭縝“我沒想殺他,是他要殺我。”

魯恭“罪在範釗,我不會爲他分辯,但御前軍是無辜的,東營與南營的將士們是無辜的,他們不該再因爲範釗的一己私慾白白流血犧牲。”

“蕭侯,我有一計。今晚你佯裝策反東營大軍,只留三千餘願意跟隨我的將士,等我敗退回城,範釗必會爲我大開城門,那時我會全力阻攔他關門,你再帶騎兵速來支援。”

“我只有兩個請求。第一,你兵多,只需與御前軍對峙就能奪下城門,非迫不得已請勿開殺戒,我也會說服他們束手就擒,否則真的打起來,一定是兩敗俱傷,你該知道薊州軍的戰力。”

“第二,如果範釗還沒有傷害你們的家人,希望你能留他性命,關入大牢也好,發配勞役也好,別殺他,行嗎”

他目光誠懇,蕭縝拱手道“國公高義,蕭縝佩服。”

魯恭這麼說,你同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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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縝“我與國公一樣,都不忍自家兵馬同室操戈,國公若信得過我,且先繼續與我對峙,時機一到再隨我衝進城內,屆時由您來勸降御前軍,應該比我開口更管用。”

魯恭“你如何進城”

蕭縝“自有內應。”

魯恭瞬間想到了安國夫人,他相信安國夫人的才智,只是覺得蕭縝此舉過於冒險“夫人畢竟身懷六甲,此時侯府肯定也被範釗派人圍起來了,萬一夫人自顧不暇,無法策應,你豈不是還要打進去”

蕭縝“我信她,而且她一定有避免干戈的兩全之策。”

魯恭思索的時候,蕭縝看向東營站在最前方的一排二十五個指揮使,有人緊緊地盯着他,有人慾言又止,有人目光堅毅。

蕭縝笑笑,轉身回了南營。

“勸降失敗”,魯恭單獨去城門下將這個結果報給範釗。

範釗“那就等齊恆吧,到時候大軍壓境,看他還笑不笑得出來。”

洛城共有八座外城門,蕭縝帶兵守着定鼎門,另外七門每邊都安排了五千騎兵。

騎兵有馬跑得快,分兵合兵只是一刻鐘的事,魯恭大軍仍聚在一處,專守着蕭縝。

範釗不覺得這樣有何不妥,不管什麼兵,攻城的時候都得血拼,都得先渡過護城河與箭雨,再嘗試登城。

範釗相信,只要蕭縝不傻,就絕不會強攻。

同日夜,二更時分。

守在蕭家兩府前門外的兩百御前軍突然聽到一聲開門聲。

侯府這邊的御前軍齊齊打起精神,就見大門敞開後,露出兩道身影,一個身形偉岸健碩如山,一個素面朝天,青色綢面的斗篷籠住大半個身形,卻難掩隆起的腹部。

衆人的目光大多集中在了那女子身上,雖然她看起來就像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美貌少婦,可安國夫人的威名早已傳遍三軍。

與新兵相比,這些薊州軍的舊部更熟悉蕭老、蕭縝、安國夫人的種種戰功。

尤其是劍閣道上,將先帝營救出來的最關鍵的那一戰,完全是這位安國夫人指揮的,連羅霄將軍都聽命於她。

負責圍守此處的御前軍百戶名爲李青巖,他迎上去,還算客氣地道“都二更天了,不知夫人有何賜教”

佟穗道“蕭侯是不是已經在城外了”

李青巖默認。

佟穗“他是不會降的,你去叫範統領過來,我有事跟他商量。”

李青巖“夫人想與範統領談什麼,不能等到明日嗎”

佟穗“商量一個兩全其美的法子,我也是突然想到的,今晚不跟範統領說清楚,我怕睡不着覺。”

李青巖掃眼門神一樣的蕭守義,走到一個小兵前,低聲囑咐了幾句。

小兵騎馬去傳話了。

範釗今晚人在定鼎門,盯着一河

之隔的蕭縝騎兵營,再看看旁邊魯恭的十四萬大軍。

因爲蕭縝分兵,他這邊只有一萬騎兵,可魯恭要包抄過去的話,那一萬騎兵上馬就能跑,步軍根本追不上,回頭騎兵再打過來,步兵一衝就散。

早知今日,當初該讓魯恭帶騎兵去打呂勝的。

可他又如何會料到短短几個月,他與皇上就成了死仇

“大人”

收回視線,範釗看向跑過來的小兵,認出這是守在蕭家那邊的,挑眉蕭家有異動”

小兵道“是安國夫人,她說要與大人商議兩全之策,請大人移步。”

範釗“就她自己”

小兵“還有蕭守義將軍。”

範釗“”

小兵不提的話,他差點都忘了蕭家還有個丁憂的蕭守義。

準備趁夜伏殺他

範釗笑了笑,帶上一隊親兵下了城牆,他倒要看看,蕭二媳婦還有什麼本事。

到了蕭家,就見大門敞着,一副隨範釗進出的架勢。

範釗使個眼色,十個帶刀侍衛衝了進去,將第一進院檢查一圈,確定沒有埋伏,範釗才第二次跨進這座侯府大門。上次來,還是喝蕭野的喜酒。

通往二進院的垂花門也開着,又是十個帶刀侍衛先進去探路,範釗再進。

他剛走到院子當中,對面的廳堂裡走出三個人,除了蕭守義佟穗,還有一個異常豐滿的美人。

範釗多看了對方一眼,再將佟穗上下審視了一遍,她披着斗篷,弓箭或許藏在背後可這樣的距離,不等佟穗取弓,他便能衝過去。

察覺他的視線,佟穗笑了,解開斗篷交給蕭玉蟬,坦坦蕩蕩朝範釗道“侯爺不必擔心,今晚我只想跟侯爺和談,再說我現在這樣,也拉不動弓了。”

確定佟穗這裡沒有威脅,範釗瞥眼蕭守義手裡的槍,問“既是和談,蕭國公爲何要拿槍”

蕭玉蟬搶着呸了他一口,指着他們這一圈人道“你們個個帶刀,我爹什麼都不拿,白白任你們宰割嗎”

範釗恍然“原來你就是蕭三的妹子。”

可惜嫁過人,不然當初娶了也行,蕭家的姑娘,怎麼都比鐵匠家的姑娘體面。

蕭守義冷聲道“範侯請自重。”

範釗嗤了聲,盯着佟穗道“你要跟我談什麼”

佟穗指向廳堂“咱們進去說外面太冷了,我有些受不住。”

範釗“太晚了,就在這裡說吧,我還有事,你痛快些。”

也是二更時分,兩個穿御前軍兵服的小兵騎着快馬,押着一個灰白頭髮的老者來到了城南的長夏門外。

“什麼人”

兩隊御前軍持槍攔在馬前。

相貌平平的兩個小兵跳下馬,再動作粗魯地將老頭拽下來,一個手持匕首往老頭脖子下面一抵,一個警戒周圍有人偷襲。

老頭怕急了,仰頭朝城

牆上喊道“何康啊,何康你個兔崽子,還不快來救救你爹”

何康,正是奉範釗之命駐守長夏門的指揮使,也是八城門指揮使裡面最孝順的一個,其他七位的軟肋要麼是母親要麼是妻子要麼是兒女,佟穗思來想去,覺得貪圖富貴的何老頭更適合做今晚的人質。

何康聽到老爹的聲音,急匆匆跑下來,瞧見被人挾持的老爹,又驚又怒“你是何人,快放開我爹,我饒你不死”

佟穗手下這些暗哨都是當初衛縣退伍的傷兵,養好後有的就留在家裡過安穩日子了,有的還想爲蕭家效力。佟穗特意挑了身形外貌都不起眼的一批培養成暗哨,平時要麼做小販生意,要麼僞裝成普通百姓或商賈,在城裡各坊都有住處,白日利用身份打探消息,晚上利用靈敏的身手辦秘密差事。

佟穗讓暗哨給魏琦傳消息時也囑咐了他們,一旦魏家起火,次日夜裡暗哨就在二更時分把何老頭帶到長夏門前,逼迫何康開城門。

城門一開,範釗再無優勢,只能衝到蕭家抓住她們做人質。

所以,佟穗也要趁範釗沒有防備之際,提前將順毛的猛虎誘到侯府,先下手爲強。

深知開城門的重要,暗哨直接讓何老頭的脖子見了血,再對嚇得抖了一下的何康道“這位軍爺,你們都是先帝帶過來的,蕭侯也是先帝帶過來的,蕭侯才爲先帝的兒子平定涼州之患,範統領就要殺害蕭侯,你們摸着自己的良心說,這樣算爺們所爲嗎”

不等何康開口,暗哨繼續道“我們無意傷人,蕭侯進來後也不會跟大家自相殘殺,就連人質安國夫人都特意選的何老,而不是你家的弱質女流或稚子,免得嚇到她們以後做惡夢。安國夫人如此體諒御前軍的將士們,就是因爲以後大家還是同袍兄弟,你們何不棄暗投明”

何康“你先”

暗哨“好話我已經說了,我數到三,你再不叫人開城門,就休怪我不聽安國夫人的話,帶着何老跟你們同歸於盡”

何老爹雙腿直抖“不行啊,我還沒活夠呢,兒子快救我”

暗哨“一”

何康急得直上火。

暗哨“二”

何康再看看老爹脖子上的血,猛地一拍手,轉身喝道“開城門”

旁邊的小兵急道“將軍,你放蕭侯進來,如何向統領交待”

何康“交待交待,我爹死了誰跟我交待要怪就怪他不幹人事,我已經不忠了,不能再不孝”

說完,他拔出腰間的大刀,瞪着周圍的小兵道“我要你們開城門,聽見沒有”

範釗雖然更有威望,可範釗不在這裡,何康纔是有本事殺死他們的驍勇指揮使。

再想到範統領謀害蕭家確實失了道義,先帝的命都是蕭家救的,小兵們咬咬牙,跑去開了城門。

護城河南岸,蕭涉席地而坐,正盯着對面的城門。

二哥說了,叫他警醒點,二嫂隨時可能會派人從裡面打開城門。

蕭涉準備盯到半夜再換別人。

突然,被月色照出模糊輪廓的城門居然真的開了

蕭涉激動地跳了起來,聽挾持人質的小兵自報身份,果然是二嫂派來的衛縣兄弟,蕭涉立即帶兵將早就準備好的沙袋丟進護城河,第一個策馬衝了過去。

暗哨認出五爺,趕緊提醒道“夫人說了,範釗造反,御前軍的兄弟們都是無辜的,叫咱們只管接管城門,不要自相殘殺”

蕭涉“知道,侯爺也這麼說的”

隨後,他分出三千騎兵在這裡守着城門,帶着剩下兩千多兵馬直奔清化坊

而同一側的定鼎門守將早在察覺這邊的敵情時,便擊鼓傳訊

從定鼎門到皇宮端門之間一共設了六張大鼓,依次往裡傳遞,當皇宮也開始擊鼓警戒時,鼓聲便能傳到皇城東邊的清化坊。

範釗正在聽佟穗推測鹹慶帝的生死,突然聽到鼓聲,下意識地就要回頭,餘光卻瞥見蕭守義在拔刀

範釗急忙退後。

就在此時,一支利箭突然從西廂房的屋頂上射出,凌厲無比地沒入範釗左頸

範釗本能地一手捂住箭根,魁梧的身軀慢慢朝西偏轉,難以置信的目光也從被蕭守義護住的佟穗身上,慢慢移到西廂房的屋頂。

十六夜的月光清冷皎潔,照出一道剛剛站立起來的挺拔身影,還有着少年郎的單薄,再看對方的臉,確實也是一張青澀的少年臉龐。

範釗踉蹌着退了一步,再看向佟穗,這個大着肚子無法親自拉弓的女人,何時在家裡藏了第二個神箭手

佟穗漠然地看着範釗又踉蹌了幾步,最後仰面倒在地上,喉頭髮出嗬嗬聲,血水染紅左肩。

守在外面的兩百御前軍聞訊衝了進來,見到這一幕,頓時紅了眼睛“大人”

悲痛過後,他們同時朝院子裡的蕭家三人拔出佩刀。

佟穗從蕭守義身後走出來,一一掃視他們,忽地厲聲發問“先告訴我,你們究竟是先帝的兵,還是範釗的兵”

兩百御前軍一怔。

佟穗指指自己“我與老爺子在劍閣道救先帝的時候,範釗在哪裡蕭侯在涼州打呂勝的時候,範釗又在宮裡做了什麼”

“我告訴你們,他殺了皇上,殺了先帝唯一的兒子那是先帝啊,是薊州的韓總兵,如今他屍骨未寒,你們就已經忘了嗎”

有人攥緊了手裡的刀,有人抿緊了脣,有人淚水奪眶而出。

佟穗“我會永遠記得先帝的恩情,記得右路軍跟薊州軍在晉州並肩作戰的血與汗,記得咱們一起跟隨先帝進駐京城的意氣風發。所以,就算蕭侯帶大軍進城,我們夫妻也不會主動殺一個薊州兵,不會背叛曾經的同袍,你們若忘了,那便動手吧,我就站在這兒,半步都不會退。”

“來吧。”蕭守義丟了槍,站到佟穗身邊。

蕭玉蟬哭着擋在二嫂身前,怒斥那些御前軍道“範釗忘恩負義不是人,你們薊州軍也

都不是人嗎虧我們在北地的時候還那麼相信你們”

屋頂之上,張超放下手裡的弓箭,跳下來,擋在蕭玉蟬面前“人是我殺的,你們要殺就殺我。”

他這麼一說,登時有個薊州兵舉起了刀,可面對那麼一個青澀的少年郎,他最終還是將刀丟到了地上。

有了第一個,也就有了第二個第三個,沒多久,這裡的御前軍都扔了刀,圍着範釗的屍體跪了下來。

定鼎門外。

蕭縝來到魯恭身後的東營大軍前,揚聲道“我蕭縝效忠的是皇上,東營也好南營也好,包括我在內的所有將士都是皇上的將士。而今皇上生死不明,範釗狼子野心欺君犯上,被我叫到的諸位指揮使若有志討賊,就請帶上你們的兵,隨我進城”

“宋達”

“到”

這一衛所的兵整整齊齊地改站到了蕭縝身後。

蕭縝繼續點將“白鴻軒”

“到”

第二個衛所的兵也移了過來。

十四萬大軍,二十五位指揮使,帶着各自衛所的兵馬一個不落地都更換了陣營,蕭縝的對面,就只剩魯恭一人。

別說城牆上的御前軍,連魯恭都愣住了,震驚於蕭縝在東營的威望居然比他預料的還要深重。

蕭縝與魯恭對視一眼,準備帶大軍往長夏門那邊去。

“慢着”

魯恭喊住他,隨即來到城牆之下,對上面的薊州舊部們道“範釗大勢已去,你們還要跟着他送死嗎蕭侯素行仁義,你們現在打開城門,我保證蕭侯既往不咎”

薊州兵望向護城河對岸的蕭縝。

蕭縝拱手道“蕭某隻想救駕,只想與闊別半年的家人團聚,還請諸位同袍成全。”

初冬深夜,不知何人發出一聲嘆息,稍頃,洛城最厚重的定鼎門於月色下緩緩開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