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緊緊鎖着的西角內門,今天開了。
萬素飛在門前停下,脣邊浮起一絲隱秘的笑意。
出發前,小翠被她打發走了,今天沒昨天那麼好打發,直到她淡淡笑着說一句“聽說今天皇上去黃河了,不到晚上不能回來”,才“哎、哎”地溜走了。
於是此時萬素飛一個人推着垂花宮車,額頭微有些汗意,站在黑洞洞的西角內門前,月亮剛剛升起,幽淡的光透過宮車花簾,斑駁地灑在地上。
她斜眯起眼睛看看那角門,又瞄瞄另一條昨天累得她們半死的繞遠的路,心下笑笑,看來八成會如她所料。
宮裡畢竟是宮裡,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話,又沒有強盜響馬可以推罪,作爲謀殺第一利器的是讒言,第二是毒藥,第三麼,就是所謂的水火無情了。對於想謀算一個剛剛受到皇上注意的女子來說,前兩種多少還是過於明顯了,不及這最後一種來的自然,而且,這一整天來都沒有什麼大事發生,想要對她做點什麼,也就只有現在了吧。
她知道,如果從這近路走,將會必經一個叫博望殿的地方,那裡衰敗已久,人跡罕至,老高的草漫斷了路,用一句軍事術語講:此處必防火攻。
終於,她收斂了笑意,手中多了一串積福瑪瑙串珠,是小孩兒帶着保平安的那種,纖指稍微用力,那穿線便一下繃斷,淡紅的珠子滴溜溜都滾落在她手裡。
她緊緊握起那些珠子,腳下用力,推起宮車,咯吱咯吱地向那扇彷彿怪獸之口般洞開的西角內門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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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榮很晚纔打外頭回來,看看月色,心裡有點盪漾起來,今天一天,他都有些惦記着早上新鮮有趣的小宮女,猶如孩提時代聽說晚上孃親會煮好菜吃的那份期待,這種感覺真是久違,因此,這時他三步並兩步地往回趕,恨不得馬上能把她抱在懷中。
可當他邁進內宮的一剎那,這心思一下被丟到了九霄雲外:遠處後宮的外圍,博望殿方向,紅光沖天,人聲鼎沸,看來竟是起了大火!
他忙趕過去看,越近了,卻覺得越不對,一路上太監宮女見了他,都仆倒在地,抖得篩糠一樣。
不管先帝還是他本人,小時都是嘗過人間疾苦的,對下人並不十分嚴苛,去年一個小太監失手打翻風爐,在瑤華殿的後偏殿引發了一場小火災,念其無意,也沒有人員傷亡,最後也就打了頓板子了事,爲此,瑤華殿的主人淑妃章氏還抱怨過幾句罰的輕了。而如今,洗染坊那一帶尚且不能算正經後宮,博望殿更是荒無人跡,既然走水,撲滅就是了,怎麼這些下人嚇成這樣。
這個問題很快有了答案:一個小太監連滾帶爬過來,哆哆嗦嗦地將幾顆紅珠舉過頭頂,語無倫次地道,“皇,皇上……殿外……這個……”
周榮看那珠子,腦中嗡地一響,這似乎是他親賜給愛子意哥兒的瑪瑙手串!於是忙喝道,“王嬤嬤,皇子何在?”
一旁老婦出列,叩頭如搗蒜,“……皇子……本來與小宮女們玩藏貓貓的,平時都能找到……今日卻怎也不見,到處都尋了,只在這博望殿外……找着這個……”
她一面說,一面自己扇起了自己的耳光,口中老奴千該死萬該死個不停。周榮卻哪有功夫理會她,不等聽完,就向前跑去。
跑到近前,愈見濃煙滾滾,冷不防一股黑煙迎面撲來,嗆得他一陣咳嗽。
滿臉黑灰的王福喜忙跑過來:“如今奴才們已將火勢控制住了,皇上保重龍體,請千萬退後!”
周榮急氣攻心,這個樣子,還說什麼控制!孩子也不知早成一團黑炭了!於是也不答話,一腳踢翻,自顧自向前衝去,親自指揮擡水趕煙,壓制烈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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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紅的天,赤紅的地,赤紅的天地中間,萬素飛匍匐蜷縮在一小塊沒有火焰的草地,身上蓋着一幅錦綃,身下壓着一個小男孩。
小男孩哭叫着,不明白爲什麼自己藏到布車裡,會突然間睡着了,醒來就是在這樣的處境。
當然萬素飛是清楚的,這個賭,她可是押了全副的身家。
打發走小翠之後,她也躲在暗處,就在與昨天差不多的時候,小皇子跑來了。
於是她從後頭躡足而至,擰開腰帶關節,取一點迷迭香粉撒到手帕上,在意哥兒口鼻處輕輕一捂,可憐那幼兒便昏睡過去。
然後她迅速在洗染坊的大池裡將數匹錦綃打得溼透,與迷暈過去的小皇子一起放在布車中間,運到博望殿裡來,宮車廣大,外頭也看不出什麼。
在此之前她沒忘記取下小皇子手腕上的瑪瑙串珠,在博望殿外把它們丟在草叢裡,那些晶瑩的小珠子,躺在草窩裡頭,星星一樣顯眼。
如她所料,在她踏入博望殿正中的時候,身後燃起了熊熊火光。
於是她找一處火勢稍小的地方,把那些溼透的錦綃找出來覆蓋在身上,連身周草地一起打溼,在烈焰中撐起一隅頑抗。
但是這會兒,最後一匹沾溼的錦綃也被蒸乾了,烤乾的布料會反噬附近的一切水分,於是萬素飛果斷地將其掀下身去,拋入火海,留棉絹質地吸足了水的宮裙作最後一道防線。失去這個屏障後,她更加真實地感到熱浪排山倒海而來,簡直疑心自己會被隔空烤熟。
她貼地匍匐,避開令人窒息的濃煙,但是飛揚的灰燼、灼人的熱氣以及刺眼的火光,還是讓人涕淚漣漣,難以睜眼。
意哥兒的嗓子已經哭啞了,用帶着破音的稚嫩童聲抽泣着,聽得萬素飛也心中慘然。她把他往身下送了送,儘量讓他所受的炙烤痛苦減輕一點。利用話還說不全的孩子,她心裡不是沒有一點愧疚,但是,爲了她的選擇,她連自己都不惜毫無顧忌地傷害,又叫她如何去疼惜別人?
外頭叫喊連天,水與火相交的噝噝聲不斷傳來,火勢似乎是在減小,但無論如何都覺得減弱得比期待的要慢。有足夠的心理準備是一回事,身體漸漸達到極限是另一回事,她感到意識越來越模糊,但她絕不能睡過去,睡過去,一切的犧牲,就都白費了。
終於,一團明黃的影子出現在她的面前,她已經沒有力氣擡頭看清那人的臉面,但是,皇宮裡,還有誰敢用這個顏色呢?
她的嘴角僵硬地扯動,自己這個瘋狂的賭徒,又一次,贏了……
於是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張開手臂,露出身下的皇子,好像一隻母鳥終於保護了它的幼雛一樣。
“奴婢讓殿下受苦了……”
話沒說完,配上的是恰到好處的,昏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