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素飛去找江軒,將發現如實告知,後者也聽得驚愕非常。許久,道,“這件事情非同小可,怎麼處理,要皇上回來拿主意才行。”
說着,他注意到萬素飛一身粗布男裝,又怪道,“你怎麼這個打 扮?”
“正如你所說,要皇上回來拿主意”,素飛答道,“可事情已經這樣緊急,皇上回來,再調查證據,商量對策,發佈詔書,少說又要幾個月,反正我現在也是閒人,不如下去調查一些東西上來,總能節省一些時間。”
江軒怔一下,不過旋即反而感到正常,她要是坐着等,纔不像萬素飛了。
“你一個人去?”他問。
“大概吧。”
“那個……你一個單身女子,連個照應都沒有,要不然,我跟你去吧。事情因我而起的,哪有倒讓你一個人奔波的道理”,江軒說出這 句,自己臉先紅了。
萬素飛想了想,雖然沒色,好歹還有錢,真要遇到些強盜什麼的,就算有驚無險,總也是節外生枝,於是點頭應承。
“阿彌陀佛”,萬素飛基本只有在震驚得不行的時候才唸佛號,可相對面前的景色,又顯得諷刺地得宜,“我沒眼花吧,從戶部拿來的數據,這個隨州旗縣,常住人口才不過三萬人,我們從昨兒到今天,大大小小也見了少說有五十座寺廟了。”
江軒拿出本子,看一眼,道,“五十二座。城南北各有一座佔地超過十畝的,超過二畝的五家,其餘都是不超過一畝的。”
素飛吐下舌頭,跟江軒出來果然是正確的決定。
這時他們正在趕往城南的金光寺,還沒到,遠遠地就聽見人聲鼎 沸,好像還排着什麼長隊伍似的。
難道這廟裡在做善事施粥捨飯什麼的麼?萬素飛心下驚奇,忙催馬過去。
近前了,卻不由氣得快要笑起來。
兩支隊伍直排到廟門口,終點是兩個攤子,各坐一個黃衣的和尚,拿着功德簿邊記邊唱。
“李施主,十貫”,左邊胖一些的和尚唱誦着,臉上堆了笑,“感謝施主,施主請留大名,好刻在功德碑上。”
另一邊卻唱道,“王施主,三文”,那語氣和這邊簡直是不能比 的,充滿鄙夷,後面排着的人甚至有幾個笑起來。
素飛看到,那姓王的老頭扭轉身,佝僂而蹣跚地向外走去,褲子上層疊的補丁,卻還有一塊破處沒顧到,露出小半屁股。
有三文錢,至少他能把褲子補一下吧?
這時廟中突然傳來一陣佛號,兩名執筆的僧人也起立了,轉身相 對,雙手合十,齊聲道,“恭迎方丈!”
方丈出來,長眉白鬚,外表還像個有道高僧,但一說話,又打消了萬素飛的好感。
“諸位施主虔心向佛,老衲不勝欣慰。如今城北普林寺鑄成大佛,高有丈餘,佛祖定然歡喜他們。爾等皆是我金光寺信徒,卻怎麼辦?因此老 決定,集資募銅,建一座更大的佛像!佛曰,因果循環,報應不爽,在這裡捐錢越多的施主,越能得到福報,還請各位踊躍捐資,鑄成銅像,功德無量。”
言畢,他低頭,高聲誦佛號,“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兩支隊伍也一同雙手合十,齊聲迴應,而後捐錢捐物顯得更加熱情高漲。
萬素飛看着這些眼神中滿是執著的民衆,深深嘆了口氣,明明是這樣簡單一個道理,你們捐了銅錢鑄佛,那膜拜的不就是自己的銅錢麼?可是這個時候,顯然已經沒人有這樣的理智。
她轉回頭,“江大人,能算一下一丈高的銅佛需要費錢多少麼?”
“能……”,江軒低下頭去,片刻又擡起來,支支吾吾道,“可能不能別再叫江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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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處調查取證了許多日子,聽說周榮很快就要回京,萬素飛和江軒也開始往回趕。
這晚他們留宿在隨州荒郊的一處廢草房中——趕路過頭了沒有旅 店,只好權且這麼湊合一下。
“你幫我聽聽,這樣寫行不行”,萬素飛坐在一把乾草上,用卸下來的馬鞍子墊着紙,提筆在上面寫寫劃劃,因爲鞍子太矮,整個人弓着身子,腿也是打開的,很不雅觀的一個姿勢,不過由於太專心,本人似乎沒有注意到這點。
“佛教自漢代傳入,歷經諸世,尤繁盛於前朝大夏,教化生民,功不可沒。然而,時過境遷,現時亂世,其於社稷之害大於利。”
“其害之一,損害兵源。以隨州旗縣爲例,人口不過三萬,竟有大小廟宇五十二座,僧尼不下一千五百人,也就是說,每二十人中,一人爲僧。其中青壯年男子尤多,因爲凡出家爲僧便可免服兵役。況且,成爲僧人便不能隨意生育,更不利於繁衍人口。”
“其害之
壓經濟。《漢書》有云,‘一男不耕,或受之飢;受之寒’,僧尼不事生產,依靠佈施,大夏之時,倉縻豐足,民有餘 錢。並無大礙,如今的情勢,農耕之家自己尚且衣食不周,僧尼如此之多,已然成爲社稷之重累。”
“其害之三,危害風化。往常都說佛家向善,然而近世以來,因爲世道亂離尋求庇佑、或是乾脆逃避兵役,不願耕織之閒人無賴,隨便剃個頭便算入了佛門,佛法不通,經文不讀,偷竊姦淫之事卻一樣不少,敗壞風俗,誠爲可恨。”
“其害之四,眼下最直接也最嚴重的!信衆盲目,毀錢鑄佛,導致市面上銅錢大量減少,銀銅兌換之下,國庫財政,因此無形中消邇三分之一乃至一半!此害不除,社稷危矣!”
萬素飛說着,不知怎得越來越激昂,甚至一拍冒充桌子的馬鞍,站起來了,但隨即發現過於失態,紅了臉,又訕訕坐下。
江軒看着,有點懵。
他的能力,是把看到的一切嚴謹記下,而萬素飛,能把這些具體的東西抽象成一針見血的總結,而他並不覺得她朗讀時那激昂狀態可笑,反而是似乎感到自己被帶離這間草屋,直往金殿朝堂之上。
如果她是男子,大約是比周榮還要霸道的帝王吧。
“怎麼樣?寫得清楚嗎?”萬素飛看他不說話,補問了一句。
“哦”,江軒這才緩過神來,道,“很清楚,可這些都是問題,你可有解決方法?”
萬素飛咬着嘴脣沉默一會,就在江軒快要以爲她無法回答的時候,輕而有力地吐出一個字,“有!”
“哦?”
“滅佛”,依然是簡短的兩個字,代表的意義卻驚濤駭浪。
“你說什麼?”一貫平靜的江軒甚至嚇得跳起來了。
“不,準確點說,應該叫做‘限佛’”,萬素飛咬咬嘴脣,淡定修飾了自己的用詞,“限制佛寺對人口與資源不斷擴大的佔用。一方面,限制人民隨意出家,可以設定標準,例如不能誦經文五卷者不得爲僧,對在寺僧尼也進行嚴格考覈,將不是真心向佛的勒令還俗;另一方面,限制民間私建廟宇私鑄銅像,各地除主要寺院可保留外,將大部分私建之小廟、佛像予以拆毀,退還耕地,收集銅材,國家予以重新鑄 錢……”
她的話還沒說完,便被江軒大驚打斷,不同於平時的慢語溫言,而是連珠箭一樣說出一大串話,“這是說着玩的嗎!佛教自漢代傳入,源遠流長,根深蒂固,那些民衆的樣子你也看見了,你這樣做,就算是隻是限制,也逃不掉一個謗佛的名聲;而且讓那些已經遊手好閒的人再去耕作參軍,他們必然恨你;豪門之中,也有跟佛寺利益勾連,你提出這議案,不啻爲得罪於天下!退一萬步講,就算在當世安然無恙,後世也會如同‘三武滅佛’般,留下罵名的!”
萬素飛微笑着等他一口氣說完,纔開了口,表情溫和而堅定,“你說這些,我自然都想過,不過目前時勢,似乎別無選擇了。”
“其實這個根本問題不在佛教,而在社稷”,她繼續娓娓道來, “好比說一個人,衣食豐足,生活安泰,去喜歡一些音樂、犬馬這些東西自然是錦上添花的,可若那人三餐不繼,妻兒不保,把錢全花在那些東西上,人身不就要餓死了麼。大夏之時,是第一種情況,而現在,顯然是第二種。”
“可是宗教這個東西跟音樂犬馬又有不同,人們越是困苦,越想要依賴它。而因爲上面我總結的那些弊端,如今人民越是盲目崇信佛法,社會受到的傷害越大,生活的困苦越會加劇。如此,變成一個惡性循 環。”
“所以,不得已的,國家需要採取一個政治行爲,截斷這個循環。這個行爲不是長久之計,但是一帖猛藥。你說佛教源遠流長,只能打壓一段,不可能連根拔除,我同意,而且我並未想要那麼做,只要限制它到不妨礙社會經濟的程度就行了。”
萬素飛頓了頓,綻放一朵苦笑,“至於難易程度,我也有預料,很早前我讀‘南朝四百八十寺’,便有這個想法,就是覺得太可怕,一直對誰也沒提過。可如今事情已經變得迫在眉睫,由不得我去想它難易,只好做了再說了。”
她拿過江軒手中的最後一本記錄,突然深深嘆口氣,曾經,是想把限佛作爲第三步計劃提出給曲念瑤的。不過現在回頭想想,如果當時提出,以時間地點條件看,想必也不能成功,沒想到,有一天終於要自己來實行了。
而這一步會帶給她什麼呢?萬素飛搖搖頭,只知道,絕對不是皇 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