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儒道相爭大勢已成,青陽教、青鸞衛又時隱時現,此時李玄都坐鎮太平山上,開始調用客棧的力量,除了調查青陽教和應付青鸞衛的滲透之外,客棧的主要任務就是對儒門進行滲透。道門是明面上的四分五裂,儒門雖然在表面上仍舊維持了統一,但內裡也是派系衆多,內鬥內耗不止,否則不會遲遲未能對道門和議做出應對,這也給了“太平客棧”機會。
李玄都的手中有兩顆關鍵棋子,第一顆棋子就是他親自佈置安排的裴玉,所以裴玉是“掌櫃”一派的天字號夥計,第二顆棋子是秦素親自安排的,屬於“東家”一派的天字號夥計,裴玉的身份是社稷學宮弟子,而此人卻直接定居於萬象學宮之中,同時還有萬象學宮的祭酒身份作爲掩護。相較於裴玉,這第二枚棋子更爲重要,知道的人更少,而且除非必要時候,李玄都幾乎不會派遣任何任務,換而言之,這是一顆暫時的閒子。
萬象學宮,名爲“萬象”,自有無所不包之意。君子六藝,禮、樂、射、御、書、數,樂就是音律,所以萬象學宮中也有許多教授音律的祭酒,這些教授音律的祭酒中不乏女子,當年位列帝京四大絕之一的蘇憐蓉也位列其中。
有女祭酒,自然也有女學生,不過不同於男子,男子中有寒門子弟,女子卻都是達官顯貴出身。道理很簡單,寒門男子可以科舉做官,反哺家族,便值得全家上下傾力資助,寒門女子不能做官,自然也絕了讀書的念頭。而士族女子日後嫁人,便是一家主母,要將偌大一座府邸、數百家生子、田莊佃戶、買賣夥計、各種賬目管理得清楚明白,非要識文斷字不可,雖然大戶人家可以請先生興辦學塾,但萬象學宮名聲在外,規矩又嚴,還是有許多人家選擇將子女送入此地。說句功利之言,官場上都講究一個同窗、同年,萬象學宮中出了這麼多朝廷大員,自家子女就算學不到什麼微言大義,能早早積累些人脈關係,也是極好的,日後說起來,自己同窗做了封疆大吏、中樞閣臣,臉上也有光彩。
萬象學宮以十天干分爲十院,蘇憐蓉屬於丁字院,今日正逢她授課,不小的琴舍中已經坐滿了人,《禮記》有云:男女不雜坐,所以男子和女子和涇渭分明,左右分坐,中間空出一條可供兩人行走的通道。蘇憐蓉坐在正中上首位置,背後懸掛有一幅“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畫作,出自學宮內的丹青大家之手,身前一張古風矮案,上置瑤琴,琴旁又有香爐焚香,霧靄嫋嫋。因爲琴舍內是木質地板,每日都有人打掃,所以大家都是跪坐或盤膝而坐,這種低矮的小案比起桌子更爲合適。
今日,蘇憐蓉蘇大家似乎受了風寒,裹着披風,面帶病容,不過精神頭還好,此時正在講解成書於前朝的《律呂新書》,此書成書與理學聖人大有關係,所以在萬象學宮中屬於正統之作,是學習音律的必讀之書,而且此書也有許多可取之處,首次提出了十八律的理論,用以解決古代十二律旋宮後的音程關係與黃鐘宮調不盡相同的問題。
與此同時,在琴舍外還站了一人,不是學生,而是祭酒。
此人姓溫,單名一個“禮”字,出身不俗,爺爺是學宮大祭酒溫仁,父親也在學宮中出任祭酒,弟子衆多,德高望重。家學淵源,溫禮同樣是飽讀詩書,頗有韜略,在學宮講學議政的時候,常常能作驚人之語,引得滿堂喝彩,在學宮之中名望頗高。
溫禮對於蘇大家的愛慕之情在萬象學宮中並非什麼秘密,無論是祭酒們,還是學生們,都樂見其成。唯有一點,兩人可以算是郎才女貌,卻絕算不上門當戶對。
溫家並非世家大族,對於門第要求並不像秦家、李家、錢家那麼高,許多時候,只要是良家女子即可。可偏偏蘇憐蓉如何也算不上良家女子,早年她在帝京城的時候,明面上的身份是女道士,實則是介於藝人和清倌人之間,後來又成了晉王的外宅,無論蘇憐蓉願意還是不願意,在旁人眼中,她都不能算是良人了。溫家當然不允許溫禮娶蘇憐蓉爲妻,而且溫禮這個年紀,也早已娶妻,所以蘇憐蓉若要嫁給溫禮,就只能做妾。這是蘇憐蓉萬不同意的,溫禮也知道做妾實在是委屈了這位蘇大家,所以也不曾強求,只是偶爾與友人喝酒時,也會感嘆一句“恨不相逢未娶時”。
蘇憐蓉講解完樂理之後,開始親自撫琴,爲學生們演示。琴舍外的溫禮隨之閉上了雙眼,靜靜聆聽。蘇憐蓉每次授課,溫禮只要有空,都要來琴舍外站上片刻,站的時間長短,取決於溫禮的空閒時間有多長。
最近溫禮剛剛整理完一部拖延許久的詩稿,空閒時間很多,所以哪怕今日還下着一場淅淅瀝瀝的小雨,溫禮仍舊是耐心十足地撐傘站在琴舍外,等到蘇憐蓉一曲奏完,再等到學子們也離開琴舍,只剩下抱着瑤琴走在最後的蘇憐蓉。
溫禮撐傘站在門口,對要出門的蘇憐蓉說道:“外面還下着雨,把琴給我。”
蘇憐蓉沒有刻意拒人千里之外,而是笑問道:“溫祭酒今天很閒嗎?”
“姑且算是吧。”溫禮笑了笑,“在這學宮之中,說忙,有做不完的學問,說閒,時間卻也充裕。”
說話間,溫禮伸出了手。
蘇憐蓉猶豫了一下,把懷中的琴交給了溫禮,然後撐開了自己的傘。
兩人離開了琴舍,走在用碎塊青石鋪就的小徑上,中間隔着大約一尺半的距離。春雨細細密密,落在油紙傘的傘面上,響起細密的“啪啦啪啦”聲響,蘇憐蓉忽然想起去天,也是這樣一個雨天,有兩個客人前來拜訪,轉眼間大半年已經過去了。
就在此時,溫禮忽然說道:“最近世道不太平,蘇祭酒最好不要隨便離開學宮,若非要出去不可,記得知會我一聲,我陪你出去就是。”
蘇憐蓉一怔,轉頭望向這個愛慕自己的友人,“怎麼了?”
溫禮嘆了口氣,“你在學宮之中,與世無爭,不知道江湖事。清平先生的和議成了,他以一己之力促成了江南、江北、遼東三家之和議,意在道門一統,而不知何等緣故,他提議把三家會面的地點選在龍門府,時間就定在今年的牡丹花會前後,三家都已經同意了。”
蘇憐蓉的臉上流露出震驚神情。
溫禮看在眼中,並不覺得奇怪,因爲他從父祖口中得知這個消息時,同樣是這般震驚。
蘇憐蓉嘆了口氣,“這麼說來,今年的牡丹花會是看不成了。”
“沒辦法,張靜修、李道虛、秦清、李玄都,他們纔是主角。”溫禮也跟着嘆了口氣,“隨着這些人來的,還有數不清的江湖人,這些江湖人不讀書,也不知禮,就知道爭勇鬥狠,最近十餘年,城裡已經死了好些人,學宮和官府現在也是有心無力,管不過來,也不想管了,左右死的都是江湖人,殺人的也是江湖人,讓他們自己鬥去。所以這段時間,你就不要離開學宮了,免得被這些江湖紛爭給波及。”
蘇憐蓉點了點頭,面帶憂色。
溫禮安慰她道:“你也不要太過憂心,大祭酒們已經在想辦法了?”
蘇憐蓉好奇問道:“什麼辦法,總不能是大祭酒們出面把人趕走吧,就算能趕走那些江湖人,趕得走那四個在江湖上呼風喚雨的大人物嗎?”
溫禮猶豫了一下,說道:“趕不走的,當然趕不走,關鍵是自從聖人離世之後,儒門上下就羣龍無首,一盤散沙,對於道門的那幾位頂尖人物,也無可奈何,以前還能從中分化制衡,如今只能他們鐵了心要聯起手來,那麼正面衝突就非上策,所以幾位大祭酒商量着要請幾位足夠分量的儒門前輩出山。”
蘇憐蓉只是“哦”了一聲,沒有深問下去。
溫禮見蘇憐蓉不感興趣的樣子,原本的些許戒心已經是蕩然無存,沒話找話道:“你就不好奇是什麼前輩?”
蘇憐蓉搖了搖頭,“無非就是這個山人,那個居士,都是德高望重之輩,讓他們出來居中調停罷了。”
溫禮笑道:“這你可就猜錯了,我聽說這幾位儒門前輩都是聖人親傳弟子,雖然不曾開宗立派、著書立說,但都有通天徹地之能,厲害非常。”
蘇憐蓉臉上憂色更重,“還是要打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溫禮道:“你放心,打不起來的,前輩們出面,社稷學宮、天心學宮和四大書院的人就不好繼續作壁上觀,到時候我們七家齊心協力,道門中人便不敢放肆,這就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蘇憐蓉笑了笑,“但願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