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武德十一年到天寶七載,時間匆匆而過,當年只有十歲的天寶帝如今已是十七歲的少年。可世人都知道, 如今的帝京中樞,真正的主人不是那位高坐龍椅之上的少年皇帝,而是那位坐在龍椅之後的垂簾太后謝雉。
所謂垂簾,是太后或皇后臨朝聽政,殿上用簾子遮擋,故而世人皆謂之曰:垂簾聽政。
自古以來,女子當政就有諸多忌諱,被天下士大夫貶抑爲牝雞司晨,正如那位女帝曾經說過的一句話,男子出十分力就能做成的事情,女子必須要用上十二分力才行,此乃天下大勢。
不過大勢之中也不乏諸多例外巧合。當年女帝還未登基稱帝,還是皇后時,史書如此記載:“時帝風疹不能聽朝,政事皆決於天后。上每視朝,天后垂簾於御座後,政事大小皆預聞之,內外稱爲二聖。”如今的謝太后也效仿女帝之事,每每朝堂議事,懸掛珠簾,坐於皇帝御座之後,龍椅上的少年天子,與其說是天子,倒不如說是傀儡更爲恰切一些。
只是謝雉也不全然高枕無憂,除去女子之身不說,她之所以能夠執掌朝政,主要原因在於兩點,第一點便是她的太后身份,第二點則是先帝留下的旨意。只是先帝的遺詔本意是以太后制衡顧命四大臣,如今顧命四大臣已經不復存在,那麼太后是否還應繼續掌握天子六璽?是否應該還政於皇帝?朝野之間,多有議論,這也是帝黨能夠擡頭的關鍵所在。
謝雉心知肚明,她只是徐家的媳婦,雖然現在憑藉各種手段能夠平衡朝堂內外,但在大義上仍是有名不正言不順之嫌,此時雖然掌握有訓政實權,但在政事上,還遠遠不能像先帝那般大權獨攬,十分依賴外廷的晉王和內廷的司禮監。反觀孫鬆禪,雖然只是臣子,但有地方上幾大實權督撫的支持,又是皇帝老師,地位尊崇,實在輕動不得。
今日早朝散朝之後,謝雉留下了孫閣老和晉王兩位重臣,商議關於齊州總督秦道方平叛事宜。依照謝太后和晉王的意思,齊州總督秦道方掃平了爲禍多年的青陽教之亂,有大功勞於社稷,所以應當予以重賞,除了尋常的財物賞賜之外,還加封秦道方爲靖新伯,特授光祿大夫,然後由齊州總督調入帝京,入內閣,加大學士。若是在太平盛世,這份賞賜着實不輕,大魏自立國以來功勳卓著者,有先後歷經五朝,身在內閣爲輔四十餘年、首輔二十一年的老臣,未曾封爵;整頓軍務,擊退金帳大軍的徐世嵩,未曾封爵,當年的張肅卿和秦襄,同樣沒有封爵。這次要封爵於秦道方,再加上入閣之舉,說是一步登天也不過份。
只是如今乃是亂世,不比太平盛世,當今世道,守着一個爵位和內閣的空名頭,無甚大用,關鍵還是那些手握實權的封疆大吏,謝太后此舉,不過是官場上慣用的明升暗降,孫鬆禪自是不肯答應,以齊州餘亂未清,仍有青陽教流寇四處作亂,而且齊州百廢待興,若是此時調秦道方入京,恐生他變之由,回絕了謝太后的提議,同時提出不如讓秦道方遙領內閣大學士,仍舊兼任齊州總督一職。
謝太后本就是試探意味居多,見孫鬆禪態度堅決,秦道方背後又有遼東秦閥的支持,她本就是出身於遼東五宗,深知秦氏的厲害之處,也不敢貿然出手,只好將此事暫且按下不提,又議了西北的局勢和遼東的邊防,直到正午時分,孫鬆禪與晉王才從宮中出來。
孫鬆禪能夠接替張肅卿擔任內閣首輔,自然是城府深沉之人,平日裡不顯山不漏水,再加上年歲已高,便常常告病,讓人不知真假,此時忙碌了一個上無之後,孫鬆禪的腳步便有些不穩,晉王主動攙扶着他走下層層白玉臺階,往宮門外走去。
就在此時,陰沉了一個早上的天空中飄起了雨滴,然後越來越大,轉眼間已是大雨滂沱。
立時有宦官爲兩人撐傘,晉王接過雨傘,示意宦官退下,親自將雨傘罩在孫鬆禪的頭上。
晉王扶着孫鬆禪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風雪之中,謝雉站在殿門前,望着殿外的迅猛風雨,其中夾雜着的水氣撲面而來,彷彿大魏的兩京十九州之地此時都已經籠罩在了這茫茫大雨之中。
“李先生有傳信回來嗎?”謝雉突然問道。
站在謝雉身後的柳逸輕聲回答道:“回稟太后,李先生那邊是三天一傳信,前天剛剛傳信,下次傳信最早也要等到明天。”
謝雉的心情有些晦暗,就如這眼前的天氣一般,沉沉開口道:“如今青鸞衛都督府是你在管着,待會兒你去問問青鸞衛的人,西京那邊有什麼動靜。”
柳逸恭敬應道:“喏。”
謝雉長長嘆了一口氣。
國事艱難,國勢艱難。
大魏立國近二百年,多少風霜雪雨揮灑而去,大魏仍舊屹立不倒,可是如今的這場大雨,大魏還能撐得住嗎?
謝雉回頭望去,大殿的門檻就在自己的身後,一步便能跨過去,甚至大殿最深處盡頭的那張椅子,她想要坐上去也不是不能,可她卻遲遲沒有坐上去。
如果她更進一步,後世的史書可會說她女子亂政?可會說她牝雞司晨?如果她歸政於皇帝,僅憑一個少年人,應付得了現在的局勢嗎,對付得了那些虎豹豺狼嗎?
謝雉的晦暗心情中又多了幾分陰沉。
按照大魏律制,親王或老病大臣有特旨可以宮內乘雙人擡輿。所謂雙人擡輿,其實就是一把特製的椅子,靠背和兩側用整塊木板封實,上面加一覆蓋,前面加一擋簾,兩根竹竿從椅子兩側穿過,由兩人或手或肩擡扛而行。
孫鬆禪身爲首輔,又是上了歲數的年老大臣,早就得享宮內乘坐雙人擡輿。若是在煙波殿,孫鬆禪的擡輿可以停到煙波殿外的石階下,不過如今的煙波殿在先帝駕崩之後,廢置已久,所以議事多是在這座偏殿中,殿外廣場乃是文武百官參加朝會的出入所在,就不好停放擡輿,所以兩人還要徒步行走一段距離。
此時驟然落雨,兩人也只能冒着風雨走完這段路程。
晉王一揮大袖,爲孫鬆禪吹開風雨,使風雨不能近身半分。
愈發顯得老邁的孫鬆禪感慨道:“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晉王輕聲道:“閣老言重了,如今的大魏朝可離不開閣老。”
孫鬆禪緩緩道:“是殿下擡舉我了,我大魏兩京十九州之地,不是在我的肩上擔着,是在太后娘娘和殿下的肩上擔着。”
晉王稍稍沉默,沉聲道:“閣老此言對也不對,若是從大局出發,閣老此言不錯,太后是大魏根基。可從具體某些事上而言,卻是不對。如今的朝廷是不可一日無閣老纔是。”
孫鬆禪忽然停下腳步,擡眼望去,一片雨霧茫茫,周圍的景色若隱若現,分辨不清。
然後他緩緩轉頭望向攙扶着自己的晉王,顫顫巍巍地問道:“殿下此言何意啊?”
晉王笑道:“不過是有感而發”
孫鬆禪驟然沉默,立在風雨中久久不言。
晉王忍不住問道:“閣老?”
孫鬆禪回過神來,說道:“老臣剛剛想起了張肅卿曾經說過的一句話。”
晉王道:“願聞其詳。”
孫鬆禪輕聲道:“如入火聚,得清涼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