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居住的院子中種了幾叢水竹,還有一方小池塘,雨落池塘,雨打竹葉,都是難得的文人意趣。
池塘不遠處便是李玄都的居室,在居室外修築了一道雨檐,雨檐下則是一道以木樁架空起的木質迴廊。此時李玄都就坐在迴廊上,聽着雨滴敲打頭上的瓦檐,然後又看着它們匯聚成細細水流,從雨檐上垂掛而下。這些明亮的水線,在雨勢小的時候,淅淅瀝瀝,斷斷續續;在雨勢大的時候,又連成一線,好似一道道微縮了無數倍的飛流瀑布。
李玄都手中還拿了一卷書,不是儒家經典,不是道家典籍,而是一卷用來打發時間的話本小說。他常對秦素說要拜讀秦素的大作,於是在他養傷的時候,秦素便買了許多話本小說,有她寫的,也有其他作者的。
此時李玄都正在看的這本便是秦素寫的,名叫《浮世蒼生》,名字取得倒是極大,可寫的內容卻是極小,江湖爭鬥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背景,主要說的還是男女情愛之事。李玄都在剛拿到這本書的時候,曾對秦素笑言道:“你這位極是害羞的秦大小姐連陸雁冰的調笑都頂不住,還要我幫你圓謊,藏藏掖掖,卻在書中寫這些男女之情,不是誤人子弟嗎。”結果被秦素一句話就給回懟回來:“那些寫江湖武俠的也不見得是江湖中人,還有寫神仙傳記的,難道都是天上的仙人?”
秦素來到李玄都的身後,輕聲問道:“看到哪裡了?”
李玄都頭也不回道:“看到主角喜歡師姐,可師姐卻喜歡另一個師兄,主角多年之後已經是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大俠,但還是忘不了師姐,贏了江湖卻輸了師姐。我說你們這些寫書之人就喜歡這種橋段嗎?”
然後李玄都又把書翻到最後,說道:“還有,爲什麼這本書沒有結尾?雖說有留白這個說法,但是你留的這個白未免太大了吧?”
秦素笑了笑,道:“不是我們喜歡這種橋段,而是讀書之人讀起來有共情之處,你難道就沒有半點共情嗎?”
李玄都搖頭道:“沒有,我沒有師姐,只有師兄。老的那個師兄差不多能當我爹,小的那個師兄跟我生死相向,而且不存在什麼相愛相殺,小時候懵懵懂懂,還不覺如何,長大之後,才發現我們從骨子裡就不是一路人,沒有半點所謂的惺惺相惜。還有,老五是小六子的師姐,模樣也不算差,我可沒看出小六子有半點喜歡老五的意思。”
秦素輕輕拍了下他的頭頂,笑道:“好吧,就當你沒有,你們清微宗都是一幫怪人,可別人有啊。”
“至於爲什麼沒有結尾。”秦素稍稍頓了一下,道:“因爲沒法寫了。原因也很簡單,師姐不喜歡師弟,師弟怎麼辦?師弟如果再找一個別的什麼女俠,那他還喜歡師姐嗎?這個癡情的人設便不能維持了。如果繼續喜歡師姐,那師弟又該如何面對師兄?一邊是道德,一邊是癡情,還能怎麼寫?只能留白了,這樣便給了讀者幻想的空間,想要什麼樣的結局,便是什麼樣的結局。”
李玄都嗤笑道:“就是擰巴,擰巴來,擰巴去,永遠也沒有一個結果。”
“你就不擰巴了?”秦素道:“那日在山亭的時候……”
“擰巴得好,擰巴得對。”李玄都趕忙輕咳一聲:“這都是人之常情,實在太應該了。”
秦素也不去窮追猛打,含笑道:“如果你是那個師弟,你會怎麼做?”
李玄都想了想,說道:“佛家有云,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憎會、求不得,五陰熾盛。你寫的這個師弟,就是求而不得,在八苦之中。要我來說,也簡單,既然求不得,那就放下。你若說放不下,是天大的執念,那隻能說因人而異,有些人心大,無不可放下,有些人心小,放進去了便再也拿不出來。”
秦素轉到他的面前,看着他:“你說了這麼多,那你呢,你是心大的?還是心小的?”
李玄都道:“我肯定是心大之人,否則我怎麼好意思嘲諷寧憶?再說句不太恰當的話,我若是心小之人,帝京之變後,從雲端跌落塵埃,朋友師長身死,自己也一無所有變成了個廢人,就連老五都想欺負我,那時候我就可以死了。”
秦素笑了笑,打趣道:“這是心情好了,又開始得意吹牛皮,自吹自擂,也不害臊。”
李玄都笑道:“咱老李憑良心說話,這有什麼害臊不害臊的。不像某些人,三句話還沒說完,臉先紅了。”
“誰臉紅了?”秦素伸手輕輕拍打了他一下。
李玄都順勢握住秦素的手:“誰臉紅了,自己心裡清楚。”
果不其然,兩人的手剛剛觸碰在一起,秦素的臉上便隱隱生出暈紅。李玄都只覺得掌中握着的素手一甩,想要掙脫開來,趕忙多用了幾分力氣,將其牢牢握住,不使其掙脫出去。
秦素本也不是很堅決,也就任由他握住了,轉開話題,問道:“你的腿好些了嗎?”
李玄都感受着掌心的一抹柔滑細膩,道:“打通經脈之後,便已經行走無礙了。”
秦素聽罷,從李玄都的掌中抽出手來,然後從須彌寶物中取出兩把油紙傘,將其中一把遞給李玄都,道:“那我們出去走走?”
李玄都伸手接過油紙傘,站起身,將紙傘張將開來。只見傘上畫着山水圖樣,遠山上有寶塔聳立,近水中有漁人泛舟。在留白處用簪花小楷題了一句古人的詩:“青箬笠,綠蓑衣,斜風細雨不須歸。”
在江南地界,傘上多有書畫,自來如此,也不足爲奇,只是在江北卻是比較少見。傘上的繪畫書法出自匠人手筆,與瓷器無異,都是常見,只是這句詩卻是後加上去的,筆跡少蒼勁而娟秀,頗見清麗脫俗,應是出自女子手筆無異。
李玄都問道:“這是你寫的?”
秦素笑而不答,同樣撐開自己的那把傘,畫是一樣的畫,字跡也是出自同一人之手,不過詩句卻是變了,只見她的傘面上寫着:“釣車子,橛頭船,樂在風波不用仙。”
秦素笑問道:“李大劍仙,這字可入得法眼否?”
“不敢當‘大劍仙’三字,那是家師的尊號,叫我紫府劍仙就好。不過說到這字嘛,當然是極好的。”
李玄都擺手道:“詩聖有云:‘學書初學衛夫人,但恨不過王右軍。’這王右軍說的就是書聖了,衛夫人則是書聖之師。世人贊她熔前人之法於一爐,‘橫’如千里之陣雲、‘點’似高山之墬石、‘撇’如陸斷犀象之角、‘豎’如萬歲枯藤、‘捺’如崩浪奔雷、‘努’如百鈞弩發、‘鉤’如勁弩筋節。其字清秀平和,嫺雅婉麗,去隸已遠,如插花少女,低昂美容;又如美女登臺,仙娥弄影,紅蓮映水,碧海浮霞。故名‘簪花小楷’。我瞧你這簪花小楷,已有衛夫人的六七分神韻。”
秦素的眼神中頓時露出幾分驚喜之情,她雖然是江湖中人,但家學淵源,也是一個才女,琴棋書畫無所不通,正是因爲她在這些事情上分散了太多精力,所以境界修爲只能在四名女子中居於最後。
如果李玄都是一個只知道打打殺殺的莽夫,秦素可能會稍感遺憾,只是沒想到李玄都給了她一個驚喜。
秦素笑道:“倒是小看了你,沒想到你還懂這些。”
李玄都從袖中抽出一柄摺扇,“啪”的一聲打開,扇起一陣涼風:“好歹當年我也是附庸……本就是風雅之人,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交結的都是大儒名士,沒有進士出身都不好意思給我遞拜帖,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是滿腹學識,就算考不了進士,考個舉人,中個解元,應該不成問題。若是我不練劍,而是專心讀書,那解元、會元、狀元都不在話下,這就叫連中三元。”
秦素伸手輕點他一下:“喲,說你胖,你還喘上了,真不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