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位天人境大宗師大打出手,早已驚動了西京城中的無道宗,只是澹臺雲和諸王不在,誰也不敢貿然出城查看,只是嚴守城中。
李如碃越過城牆之後,已經驚動了城中的高手,立時有人朝着李如碃掠來。李如碃此時如驚弓之鳥,不敢與別人照面,向下方落去,好在不遠處有一條河,李如碃直接躍入河中,潛至河底,然後屏住氣息,不求速度,小心翼翼地隨波逐流。
如此行出數裡,李如碃感覺沒有追兵的氣息之後,才緩緩浮出水面,剛好位於一座拱橋下方,頭頂磚石拱曲,苔蘚叢生。
此時天色已黑,橋上橋下沒有半個人影,周圍夜色如墨,只能看到遠處有點點燈火,如同繁星。
李如碃緩緩爬上岸來,歇息了片刻之後,以夜色爲掩護,沿着河岸前行,春風陣陣,迎面吹來,讓他稍稍安心幾分。如此走了數裡之後,兩岸不再濃黑如墨,初時燈火闌珊,漸漸繁密爛漫,勝如星河,燈火熾亮處,不時傳來琴瑟之聲,男女嬉笑之聲。
若是李道通在此,自然知道到了什麼地方,不過李如碃卻是有些懵懂,又走了一段後,河水到了盡頭,匯入一座小湖,在湖畔有一座華麗大宅,燈火輝煌,人聲喧譁。
不過這宅子的正門在另外一個方向,靠近湖岸的是後門。
李如碃並不傻,正所謂燈下黑,此地倒是個極佳的藏身之處,於是他左右張望一番之後,翻牆進了此地。
只是李如碃進來之後卻有些傻眼,這處華麗宅邸實是別有洞天,裡頭曲曲繞繞,大院子套着小院子,宛如迷宮一般。他只好循着人聲走去,走不多時,就遇到一個半老徐娘的婦人。
婦人見到李如碃,先是一怔,隨即便是一聲讓人身子發酥的嬌笑。
李如碃衣着不俗,在雙槍集的時候,就被認成是哪家的公子,此時也不例外。而且他有氣機護體,雖然方纔潛入水中,但全身上下仍舊十分乾爽,也不見如何狼狽。
婦人脆聲道:“這位公子卻是瞧着面生,難道是頭一次來?”
李如碃面露尷尬之色。
婦人見李如碃這般模樣,愈發篤定眼前少年是個初來乍到的雛鳥,不由一笑:“看來是讓妾身說中了,公子這是迷路了?”
李如碃點了點頭。
婦人素手一招,轉身走在前面:“請公子隨妾身來。”
李如碃有些猶豫,最終還是跟在婦人身後,轉了幾轉,來到一條長廊之中,長廊兩側,懸掛大紅燈籠,搖光曳影,又生出幾分難以言說的曖昧氣氛。
便在此時,迎面走來一個女子,讓李如碃一怔。
到了此時,李如碃的記憶碎片也讓他隱約明白這是個什麼地方,在這種地方,有女子是一件十分平常且合乎情理的事情,只是這個女子並非那種伺候取悅旁人的女子,而是客人的身份,甚至不屑於女扮男裝,可以說是十分另類且目中無人了。
爲李如碃引路的婦人見到這年輕女子之後,立馬避到一旁,彎腰低頭,十分恭敬。李如碃也隨之讓開道路。
女子手持摺扇,沒有任何表示,就這麼向前走去,不過在經過李如碃身旁的身後,女子忽然停下了腳步,並且輕輕“咦”了一聲。
這一聲,讓李如碃心中一驚,以爲自己的身份被識破了,下意識地向那女子望去,卻剛好對上了一雙似笑非笑的眸子。
先前李如碃因爲怕露出破綻,離得尚遠,便低下頭去,此時才真正看清了女子的裝扮和相貌。
只見她上身是玉色羅杉,下着白絹珠繡長裙,腰間再束一條白玉鑲翠織錦,兩隻雪白纖細的皓腕露出袖口,左腕上是一隻玉鐲,右腕上是一串銀鈴,手中還執有一把小巧摺扇。
尋常士大夫所用摺扇,根據摺扇的摺疊多少不同,從十二檔到三十檔乃至四十檔不等,女子手中的這把摺扇卻是隻有九檔,顯得小巧玲瓏,以淡紫色漏地紗爲扇面,可以隔扇窺人,掛蝴蝶扇墜,又名“瞧郎扇”。
女子梳着未出閣女子的垂掛髻,容顏極美,丹鳳眼眸,眉黛如畫,嫵媚天然。
這樣一個女子,像是從畫中走出的仕女,要讓少年郎們寤寐求之而不可得,又像是山野之間的狐兒修煉成精,幻化成人形之後,踏足萬丈紅塵,遊戲人間。
女子對上李如碃的視線,微微一笑,眼中水光流轉,未語含情,李如碃只覺得那一雙眸子直有勾魂奪魄之能,心頭大震,慌忙低頭,卻聽那女子說道:“你叫什麼名字,竟像我的一個故人。”
李如碃猶豫了一下, 回答道:“我叫李如碃。”
“李如碃。”女子微微一怔,“春秋皆度,百歲乃去,謹道如法,長有天命。你是李家之人?”
“是。”李如碃硬着頭皮道。
女子揮手示意那婦人退下,然後上下打量了李如碃片刻,忽然問道:“你與李玄都是什麼關係?”
李如碃臉上頓時露出驚懼之色,雖然他很快便刻意遮掩,但還是沒能逃過女子的雙眼。
女子按下心中疑問不表,也不爲難他,又問道:“你一個李家之人,不在齊州待着,跑到西京城來做什麼?”
李如碃老實回答道:“我是被別人強行丟過來的。”
“這倒是奇了。”女子生出幾分好奇之心,“把你丟過來的女子是什麼模樣?”
棲霞山一場大戰,只有儒門和道門之人在場,沒有旁人觀戰,這也在情理之中,兩虎相爭,哪容得旁人在旁邊漁翁得利,若真有第三方勢力,雙方非要先聯手將這第三方勢力除去不可。而李玄都和龍老人交手時的威勢極大,就是儒道之人也是一退再退,不敢過於靠近,故而後來發生的種種事情,只有當事之人清楚,其餘人卻是無法得知,只是大概知道儒門和道門在齊州有過一場大戰,未分勝負。
李如碃道:“那女人厲害得很,有四條胳膊,不過被一個老頭打斷了一條胳膊,現在只剩下三條胳膊了。”
這話乍聽之下,像是在胡說八道,可偏偏李如碃的表情認真至極,女子仔細打量着李如碃的眼神,就像一汪清水,清澈見底,沒有半點虛假。她自忖自己識人看人的本事頗有火候,少有人能騙過她去,就算有,也都是些經歷豐富的老傢伙,少年人中只怕還沒有人能騙得過她,卻是不信也得信了。
然後她再一細想,忽然記起澹臺雲曾經提起過的幽冥谷經歷,臉色微變:“那人是不是叫巫咸?”
李如碃搖了搖頭,說道:“我只知道有人稱呼她爲‘大巫師’。”
女子心中暗道:“是了,能被尊稱爲大巫師,應該就是巫咸無疑,只是這少年如何與巫咸扯上了關係?”
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久不曾露面的宮官。自從澹臺雲決定進軍西域之後,就逐漸將西京的事務交到了宮官的手中,而她則把主要精力放在西域和牽制儒道相爭上面。宮官每日事務繁多,甚少離開西京,偶有閒暇,也只是來行院中逛上幾遭,沒成想剛好遇到了李如碃。
在李如碃身上,宮官感覺到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覺,而且他的相貌,竟是與李玄都十分相似,就像年輕了十幾歲的李玄都。讓宮官甚是驚奇,差點要誤以爲這少年是李玄都的同胞弟弟,只是李玄都無父無母並非什麼秘密,就是養父養母也不在人世,這才讓宮官否定了這個猜測。
宮官的目光落在李如碃胸前掛着的青石上面,皺了下眉頭,問道:“不知可否相借一觀?”
李如碃隨着宮官的視線望向自己胸前的青石,猶豫了片刻,默默取下頸中青石,遞與了宮官。
宮官接過青石,以指尖輕輕撫摸,沉默不語。片刻之後,她輕嘆一聲,又將青石還給李如碃。
然後宮官合起自己手中的摺扇,說道:“你隨我來。”
說罷,也不問李如碃答應不答應,轉身便走。
李如碃愣了一下,還是亦步亦趨地跟在宮官身後。
宮官七轉八繞,來到一個院子,這是她在此處行院長年包下的院子,裡面住着一個她梳攏的粉頭。
宮官帶着李如碃來到一間房前,推開房門,裡頭燈火通明,內有屏風遮擋,然後就見一個女子從屏風後面繞了出來,雖是春日,卻輕紗半籠,露出兩彎雪臂。
宮官偷眼去瞧李如碃,卻見李如碃面無表情,沒什麼觸動,不由笑道:“原來你也是個不解風情的木頭。”
這倒是冤枉李如碃,雖然只要不提李玄都,李如碃大抵都能保持心如止水的狀態,但也有例外,比如初見宮官的時候,便讓他心神搖晃,此時之所以沒有什麼反應,不過是曾經滄海難爲水罷了。
女子有些驚疑不定,不過還是向宮官和李如碃施了一禮。
宮官吩咐道:“秋娘,你先去睡吧,我有話與這位公子說。”
秋娘應了一聲,退了出去。
屋內只剩下兩人,宮官隨手拉過一把椅子坐下,然後示意李如碃請坐。
兩人相對而坐,宮官抿嘴輕笑,不知何故,李如碃卻是有些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