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劍氣極長、極遠,劃過天幕之後,留下一道尾痕,如掛空長虹,久久不散。
不僅僅是站在船頭上的石無月、寧憶看到了這道劍氣,就是遠在海的另一邊的望海樓上也看到了劍氣,甚至比船隊中人看得更爲清楚。因爲站在船隊方向去看這道劍氣,只是一線,將漫天的雨雲分割成了兩半,可站在望海樓上去看這道劍氣,卻是一道彷彿大河的溝壑,而且就在頭頂,四周仍舊是陰雲密佈,唯獨這一條溝壑天光大盛,竟是有了幾分東邊日出西邊雨的奇異景象。
東海之上有兩大勝景,一處是位於海中的望仙台,另外一處便是建造於海邊的觀海樓。
望海樓共有九層,整個第九層與下面的八層並不相通,換而言之,整個第九樓就是一個巨大的房間,此地乃是觀景勝地,除了那處視野最爲開闊的觀景臺之外,只在一處用描金仕女屏風和翡翠珠簾隔開一個不大的區域。立於此樓之上,可以眺望海天一色,尤其是漲潮時,大浪拍擊望海樓席捲千層白雪的壯闊景象更是天下之間難得的景色。
一個美貌美貌婦人此時便站在觀景臺上,素衣裹體,妍麗妖嬈,舉手投足,一舉一動,無不流露風流媚態。
她已經立在此處許久,起先還是眺望海面,可那道劍氣像剪刀一樣裁開天幕之後,她就變成仰頭望天的樣子。
這一劍,是在示威嗎?
如果是示威,那麼是向誰示威?
良久之後,女子緩緩收回視線,臉上還有笑意,可眼底已經陰沉一片。
就在這時,李如菊的聲音從屏風外面傳來,“夫人。”
早年時候,清微宗有兩位夫人,以大小區分,不過隨着李卿雲身死和李非煙被囚鎮魔臺,宗內已經久不聽夫人這個稱呼,直到李元嬰娶妻之後,纔再一次有了夫人的稱呼,也是唯一的夫人稱呼。
女子正是谷玉笙,正所謂夫妻本一體,對於李元嬰來說,李玄都來勢洶洶且來者不善,她又如何能置身事外,自然憂心忡忡,這些天來一直在望海樓,等着李玄都等人的到來。不過李元嬰和李太一此時還未抵達望海樓,只有谷玉笙一人在這兒。
聽到李如菊的聲音,谷玉笙轉過身來,問道:“是宗主到了嗎?”
李如菊的聲音明線遲疑了一下,說道:“宗主和小先生還沒到,是您的一位故人前來拜訪。”
“故人?”谷玉笙一怔,“什麼故人?”
話音方落,就聽一個女子輕笑道:“師姐真是貴人多忘事,嫁入清微宗,做了宗主夫人,就忘了我們這些窮姐妹了?”
谷玉笙聽到這個聲音之後,心中一驚,從屏風後面轉出,望向來人。
就見上官莞負手而立,正含笑望着她。
“上官師妹……”谷玉笙剛要說話,又想起什麼,對李如菊說道:“若是宗主到了,立刻通知我。”
“是。”李如菊應了一聲,退出門去,使得樓中只剩下谷玉笙和上官莞。
正道中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因爲正道十二宗同氣連枝,又都是道門弟子,所以哪怕是出身於不同的宗門,互相之間也會以師兄弟相稱,通常是宗主平輩論交,然後從宗主以下依次各自排列。不過也有例外,當年李道虛還是清微宗宗主的時候,就沒有人敢跟張海石去平輩論交,因爲張海石年長位尊,又境界高深,這也是李道虛和張靜修相繼放棄宗主之位的原因之一,委實是兩人輩分太高,若是按照宗主平輩論交的規矩,多有不便。還有一個例外,就是互相之間有其他關係的,比如李玄都已經是一宗之主卻稱呼慕容畫爲師姐,這就是撇開宗門關係,單純因爲白繡裳是未來岳母的緣故了。
正道十二宗如此,邪道十宗之間也大抵相差不多,甚至猶有過之。比如宮官、皇甫毓秀等人,隨意改換門戶也不算什麼,故而上官莞雖然是陰陽宗之人,但也能稱呼遼東五宗的谷玉笙一聲師姐。
“上官師妹說的是哪裡話,只是我着實沒有想到會是上官師妹登門拜訪,畢竟我也隱約聽到一些傳言,說陰陽宗去了西域崑崙,此時不該在中原纔是。”谷玉笙請上官莞入座,並親自煮茶。
上官莞看了眼黃花梨案几上的全套茶具,笑道:“師姐所言不錯,如今陰陽宗的確去了西域崑崙,不過家師還是留了一些人手在中原,我便是其中之一。”
“上官師妹可是稀客。”谷玉笙煮茶手法嫺熟,而且賞心悅目。
大宗門中的弟子可以分爲兩類,就像朝堂上的文武區分,“武將”是必不可少的,無論是“開疆拓土”,還是“手邊戍疆”,都少不了“武將”,可“文臣”同樣不能缺少,畢竟“武將”只能馬上打天下,卻不能馬上坐天下,江湖不僅僅是打打殺殺,也還有各種生意往來,這就需要一部分人去做“文臣”,當然也有文武雙全之人,不過那些畢竟是少數,大多數人還是兩者不能兼顧。
上官莞走的是李玄都等人的路子,還是以武爲主,而谷玉笙與上官莞不同,她更類似於陸夫人、李如是、司徒玄略等人,雖然也有修爲在身,但更重要的還是起到管理、統籌和幕僚的作用。比如說李如是就是李玄都的大管家,也是李玄都的幕僚,司徒玄略這位天機堂堂主雖然境界修爲不俗,但與李道師、張海石、李非煙等人相比,還是略有差距,他也是李道虛的“戶部尚書”和“內閣閣員”,上要建言,下要管錢,還兼着刺探、收集情報的差事。對於李元嬰來說,谷玉笙不僅僅是妻子這麼簡單,她還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是名副其實的賢內助。正因爲如此,谷玉笙與上官莞並不能算是嚴格意義上的一路人,這些年來她的確與陰陽宗打過交道,可不是九明官上官莞,而是五明官諸葛鏨和三明官王仲甫。也因爲這個原因,谷玉笙藉着煮茶几番思量,可仍是拿不住上官莞的來意。
很快,茶煮好了,谷玉笙端起紫砂壺爲上官莞倒茶,就見碧綠的芽尖慢慢浮上了蓋碗水面,都豎着浮在那裡。
上官莞輕輕吸了一口茶香,讚道:“好茶。”
谷玉笙輕笑道:“馬上就要三月了,這是今年第一茬春茶,趕在夜裡露芽的時候採的。”
上官莞端起了茶碗輕輕啜了一口,又讚道:“好,色綠、香郁、味醇、形美,若是我沒猜錯的花,這應是獅峰的明前茶。”
“上官師妹是行家。”谷玉笙笑了笑,“正是獅峰的明前,一年的產量不多,可哪家都想要,遼東的秦家,吳州的張家,江州的錢家、蘇家,還有宮裡、宗室、帝京各路權貴,也着實不夠分,這還是看在老爺子的面子上,才得了一些,老爺子這些年來不喜飲茶,餐風飲露,於是便將這茶又給了明心。”
上官莞將碗又放向茶几,笑望向谷玉笙,“我卻是沾了師姐的光。”
“不敢,不敢。”谷玉笙臉色肅穆,“誰不知道上官師妹是地師唯一的弟子,地師又沒有子嗣,直把上官師妹當作女兒看待,這天底下的媳婦又有幾個能比女兒更親?”
上官莞一笑置之,然後也端正了面容,望向谷玉笙,聲音裡透出了幾分凝重,“有道是無事不登三寶殿,想必師姐已經等急了,那我就不與師姐兜圈子了。”
谷玉笙卻是低垂下目光,不與上官莞目光接觸,輕咳了一聲,“請上官師妹直言就是。”
“剛纔那道劍氣,谷師姐不會沒有看到吧?”上官莞盯着谷玉笙,“劍氣縱橫三萬裡,一劍光寒十九州。那初出劍之人,谷師姐也不會猜不到吧?”
谷玉笙擡起眼望向上官莞,“倒要請上官師妹指教。”
上官莞見她還想兜圈子,有些膩歪,說道:“既然谷師姐不想說,那就由我來說,出劍之人不是旁人,正是最近名震江湖的清平先生,同時還是太平宗的宗主、‘天刀’和白衣觀音的乘龍快婿,大天師的忘年之交,就連家師,也是極看重他的,甚至還想要把我許配給他,只可惜人家眼高,瞧不上我這種山野村姑。對了,最重要的一點,他還是老劍神的愛徒,明心宗主的師弟,差一點做了清微宗宗主的四先生,谷師姐還要稱呼他一聲四叔呢。”
上官莞每說一句,谷玉笙眼底的陰翳都多上一分,待到上官莞說完,谷玉笙直接說道:“上官師妹究竟想說什麼?”
上官莞輕聲道:“師姐應該知道李玄都此番重返清微宗是來做什麼的,他是代表大天師張靜修與老劍神議和的,如果和議成功,道門重歸一統,李玄都就是最大的功臣,此其一。而且師姐不要忘了,李玄都除了是秦清的乘龍快婿,是張靜修一手提拔扶持的太平宗宗主,也是老劍神的愛徒,師徒如父子,疏不間親,如今兒子出息了,保不齊做父親的就動了把他認回來的心思,到那時候,三先生如何自處?此其二。如此兩點,師姐難道沒有考慮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