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一路往北而行。
起先小丫頭除了向李玄都討教關於修行上的疑難,還會向玉清寧問一些類似於“玉女山在哪或帝女峰是什麼樣子”的問題,後來臨近那座曾經有“東都”和“神都”之稱的龍門府後,便開始沉默寡言。小姑娘還小,不擅長僞裝表情掩飾情緒,她與李玄都相逢以來,與這位沒有血緣卻勝似血緣的哥哥親厚異常,如今到了龍門府,意味着分別在即,又如何不會感傷。
只是李玄都對此沒有任何寬慰之舉,頗有些順其自然的意思。
又走了兩日之後,終於到了。
站在寬闊的官路上,擡頭就能看到龍門府城那巍峨的城牆,畢竟這裡曾經是幾朝古都,無論是規模還是規制,其實都不遜色如今的帝京。
李玄都駐足眺望。
真是好大一座城,不過這座城有些老了,暮氣略重,經過歲月時光積澱之後,還剩三分富貴和三分尊榮,似那城中已經花開花謝千餘年的花王牡丹。不過一葉知秋,可以想象當年鼎盛時,又該是如何的煌煌景象,不愧爲十三朝故都之地。
等了片刻,玉清寧輕聲問道:“紫府,是否入城?”
李玄都回過神來,輕聲道:“入城。”
龍門府作爲古中原,也是江湖人士口中所說的“中原”,唯有這裡可以加個“中”字,其他地方,要麼是西域、西北,要麼是江南、嶺南,亦或是江北、遼北,即便是一國之都已經遷往北方,對於江湖人士來說,這兒還是天下之中,畢竟對於普通江湖人而言,與朝廷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帝京更像是一個頗爲遙遠且儘量不去踏足的地方,所以這兒便成了無數普通江湖人心目中的聖地。
尤其是龍門府城,除了有儒門的萬象學宮之外,幾乎其他所有宗門,無論正邪,都在此地設有分府別院,正一宗的小真人府、太平宗的清平園、清微宗的煙雨樓、東華宗的青木軒、玄女宗的妙音閣、牝女宗的奼女館等等,無一例外。
不過李玄都此番入城,卻是沒有去哪家別院落腳的意思,玉清寧也沒有強求,陪着他來到城內最大的一座客棧——明升客棧。
說到明升客棧,在偌大一座龍門府也是赫赫有名,佔地利之便,坐落在萬象學宮對面的街上,一年間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到萬象學宮求學或是拜謁,不得而入或是等候的時候,就在這裡侯見歇息,也有學宮中的許多人就近在這兒擺酒談事。大多都是出手豪綽,據說不點酒菜,僅一壺好茶也得二十兩銀子。就靠這一路生意,賺了幾輩子也花不完的銀錢,然後將周圍的鋪面也陸續買了下來,將其打通,使客棧的規模一擴再擴,又精心裝飾,在二樓臨窗隔出許多豪奢的包間,一樓大堂也用屏風相互隔開,以便來此的客官飲酒談事。
同時明升客棧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它生意的好壞與江湖中是否有大事發生有關,例如兩位天下間有數的大宗師約定在龍門府賭鬥一場,或是有名士大儒在萬象學宮舉辦集會,定然會有好些人提前好些日子來到這裡來訂包間,到時候就能一邊在這裡喝酒一邊等着看熱鬧。每逢這個時候,這座酒樓無論酒菜還是包間都比平時翻了一倍的價錢,櫃檯內的金銀就像流水一樣,白日黑夜都不停歇,日月爲明,明升客棧可不就得往上升嘛,所以龍門府中的人都說客棧老闆取得好名字。
這座客棧也是李玄都與張鸞山定下見面的地方。
好在最近沒什麼大事發生,所以明升客棧也還未曾漲價,李玄都花了二十兩銀子要了一壺君山銀針——在這兒,不管什麼樣的茶,哪怕是素有“滿天星”之稱的茶葉末,也是二兩銀子,因爲只有要了茶水,才能要上一個包間。
李玄都定下了包間之後,從“十八樓”中取出一道“子符”燃盡,“母符”則在張鸞山的手中,當初兩人在書信中約定,李玄都抵達明升客棧之後,便燃燒隨同書信一同寄來的“子符”,然後張鸞山便會來明升客棧相見。
大概兩個時辰之後,一名青衣文士打扮的男子與一名相貌平平的女子來到明升客棧的大堂,詢問是否有一位李姓客人,一個夥計立時引着兩人穿過熙熙攘攘的大堂,往二樓行去,來到二樓,因爲包間衆多的緣故,所以在各個包間外還有一條走廊,走廊入口位置設門,此時夥計就停在走廊外的門前。
按照道理來說,應該是由夥計開門,把兩人讓進去,可夥計卻是沒有開門的意思,伸手抓住了門環卻不推開,半邊身子躬擋在門口,滿臉堆着笑:“兩位客官稍候,先容小的進去稟報一聲。”
話雖如此,但夥計沒有絲毫想要挪步的意思。
青衣文士久在龍門府中居住,這明升客棧也不是第一次來,自然清楚這夥計是在討要賞錢,眼神中不由掠過一抹厭憎。
在她身旁的女子卻是第一次來這兒,盯着那夥計,笑問道:“直說吧,要多少銀子?”
“客官明見。”夥計居然毫不怯場,滿臉滑笑道:“咱們明升客棧開了也有些年頭了,一兩銀子,一直都是這個價。”
女子從袖中取出一塊碎銀子,丟給夥計,道:“開門吧。”
夥計收了銀子,不過身子還擋在門口,伸手又去抓住另一扇門的門環作欲推不推狀,顯然兩扇門要兩次賞錢。
女子臉上的笑意緩緩收斂了,從袖子裡掏出一枚銅錢往夥計的腳下一丟,“就這麼多錢,開門。”
這座明升酒樓之所以敢如此行事,是因爲它有萬象學宮中幾位祭酒的背景,因此連夥計們都十分蠻橫,不僅平日裡吃慣了學宮中的普通學子,就連外來的江湖人士等閒也不妨在眼裡,幾曾被人如此羞辱過,此時也來了怒氣,舉手就想去抓女子的衣襟,結果眼前一花,卻是被那名女子抓住了肩頭,動彈不得。緊接着那女子另一隻手掐住了他的後頸,把他的頭掰了過來,在他耳邊輕聲道:“要銀子?一顆人頭換一兩銀子夠不夠?怎麼看都是你賺到了。”
夥計這才怕了,只是被人捏着脖子,從嗓子裡擠出來的話語卻是有些不利索了:“小的不、不敢……”
女子仍舊捏着他的脖子,就像捏着一隻雞崽,“本小姐還愁你不敢呢,我倒要看看,是哪位學宮祭酒拼了臉面不要來爲你出頭。”
夥計聽到女子一口叫破客棧的後臺,頓時駭得面無人色,顫抖道:“這位小、小姐是學宮裡的……”
女子鬆開手,面無表情道:“放心,我不是萬象學宮的人,你可以現在去找你們的老闆,就說牝女宗的人來這兒砸場子了,好不好啊?”
夥計聽到“牝女宗”三字,這才猛然感到女子的來頭大了,哆嗦道:“不、不……好,小人知錯了……絕不敢……不敢嚼舌。”
說話間,夥計“噗通”一聲跪在地上,手指發顫地撿起那枚銅錢,連同先前的一兩銀子一起奉送到女子眼前:“既然是牝女宗的貴人,小店自然不敢收錢,自當悉、悉數奉還。”
女子卻是沒有伸手去接,面帶厭憎道:“滾吧。”
夥計如蒙大赦,卻也不敢貪圖手裡的銀子,先將其放在地上,然後起身急忙向外走去。
“站住。”女子又叫住了他,“你是看不上我給的賞錢嗎?”
那夥計的臉色頓時一僵,二話不說撿起地上的銀子和銅錢,見女子一揮袖,這才小心翼翼地向後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