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間里正是李玄都、玉清寧、周淑寧三人。李玄都卻是沒想到張鸞山卻還帶着一名女子過來,未等他相問,玉清寧已經開口道:“沒想到宮姑娘也來了。”
在這龍門府中定然有不止一個宮姑娘,可能與張鸞山走在一處的就只有一個。
果不其然,張鸞山身邊的女子伸手在臉上一抹,恢復了本來的相貌,丹鳳眼眸,眉黛如畫,眉眼間既有成熟女子的嫵媚,又有幾分青稚之氣,兩種截然不同的氣態在她的身上完美融合,正是牝女宗的宮官。
這個妖精似的女子從袖中取出一把小九檔摺扇,掩嘴輕笑,“玉姑娘好眼力,竟是一眼就看破了我的易容術。” Wшw ▪тт κan ▪C 〇
玉清寧雙目已盲,可宮官偏偏說她“好眼力”,這便是言語藏刀了,不過玉清寧卻是不以爲意,淡然道:“我的眼睛雖然瞎了,可我的心沒有瞎,有道是‘畫虎畫皮難畫骨’,易容術易的只是表皮,骨子裡的東西卻是變不了,心眼觀之,一目瞭然。”
宮官輕笑道:“好一個‘心眼觀之’。”
眼見着兩名女子似有要來一番脣槍舌劍的趨勢,李玄都不得不借着與張鸞山見禮打斷二人:“青雀兄,當真是久違了,不知近來可好?”
張鸞山望着李玄都:“一切安好,有勞紫府掛念。”
有了李玄都的打岔,兩名女子也不好再去發作,幾人分而落座。一張方桌,李玄都與張鸞山相對而坐,宮官與玉清寧相對而坐,小丫頭則是坐在玉清寧的身邊。
李玄都伸手將暖壺裡的酒給張鸞山斟滿,一邊輕聲說道:“青雀兄囑託我的事情,我有負青雀兄所託,也有愧於聽潮公。”
張鸞山擺了擺手,語氣低沉道:“事情我已經知道了,紫府不必自責,是我考慮不周。”
然後他望向周淑寧,問道:“這便是聽潮公的遺孤?”
“她叫淑寧。”李玄都點頭道,又對周淑寧說道:“淑寧,這位是張先生,就是他委託我去救你的。”
小丫頭立刻站起身來,向張鸞山畢恭畢敬地行了一禮,怯生生道:“謝張先生大恩。”
“我哪有什麼恩?”張鸞山搖頭一笑:“不過是動了動筆,給紫府寫了一封信,真正去衝鋒陷陣的是紫府,所以要謝恩也是謝紫府的恩情纔對。”
說到這兒,他稍稍頓了一下,望向宮官和玉清寧:“我有些話想要對紫府說,所以想請宮姑娘和玉師妹先行暫避一二,還望兩位見諒。”
“有什麼見諒不見諒的。”宮官第一個起身道:“我是無所謂的,就怕玉姑娘架子大,覺得折了面子,不肯挪步纔是。”
玉清寧同樣起身,卻是沒理宮官這一茬,而是“望”向張鸞山:“清寧可否向張師兄請教一事?”
張鸞山似是早已預料到玉清寧會有一問,不把話說死:“玉師妹可以問,但我不一定能夠‘教’。”
玉清寧點了點頭,道:“自正道十二宗結盟以來,正一宗就貴爲盟主,而正一宗又以天師一脈爲尊,老天師更是公認的正道領袖,張師兄曾是正一宗未來掌教人選,又出身天師張氏一脈,可張師兄今日爲何要與牝女宗的玄聖姬混在一處?”
李玄都眼皮輕輕一跳。
終於來了。
正邪之辨,正邪之爭。
有些事情,不放到桌面上來說,興許就是一句話的事情,可一旦放到桌面上來說,那便是家破人亡的大事。
當年法相宗有一位長老,喜愛音律,與無道宗的一位長老一見如故,意味相投,傾蓋相交,終是結爲莫逆。那位法相宗長老意欲從此退出江湖,卻不想正一宗以盟主之尊問罪於他,正道羣雄齊聚法相宗,清微宗冷眼旁觀,太平宗無動於衷,靜禪宗苦勸回頭,慈航宗則是從旁幫腔,竟是無一人站在他那邊,就連法相宗的同門,也是如此。
正邪相互殘殺何止百年,不知有多少人因此喪命,多少血海深仇?你看得開,不意味着別人能看得開,而這世上沒有聖人,將心比心之人終是少數。
此事若不曾暴露,頂多是些風言風語,正一宗也不會大加問罪,可一旦公之於衆,正道十二宗無不震驚,也無不震動,難道爲了音律竟可忘了正邪恩怨?竟可不顧江湖道義?若是此例一開,恐怕日後無人不通邪道十宗。
就算那位無道宗長老是位性行高潔且大有光風霽月的襟懷的君子,難道就可以因私交而忘卻宗門,豈非因小失大?
在這一點上,就算是正道十二宗中最爲叛逆的清微宗也不會爲之說話。
李玄都自是深知這一點,當年他之所以能與胡良相交,第一點原因,胡良出身於遼東五宗的補天宗,對於正道而言,遼東五宗屬於亦正亦邪,不同於西北五宗。第二點原因,胡良當時已經脫離補天宗,屬於江湖散人,自然可以相交。
正道十二宗對於邪道十宗的態度,並非是一味趕盡殺絕,對於諸如補天宗這類宗門,以拉攏爲主,但是對於那等冥頑不靈的宗門,則要除惡務盡,其中血債最深的無道宗和牝女宗,尤是如此。
故而玉清寧此言一出,無異於劍仙一劍,整個包間內的氣氛都驟然凝重起來。
當年正一宗逼死了那位法相宗長老,如今你張鸞山身爲正一宗之人,卻與牝女宗的妖女相交,豈不是要讓正一宗大義滅親?否則正一宗還有什麼臉面領袖正道?
張鸞山平靜道:“這一點,我無法答你。”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玉清寧竟是沒有繼續追問下去,只是點了點頭,便牽着小丫頭的手向外走去。
她這一走,宮官也隨之離去。
待到包間內只剩下李玄都和張鸞山兩人之後,李玄都忍不住說道:“青雀兄莫要說我世故,可青雀兄怎好如此孟浪,公然與宮官同行?就算她變化了形貌,可還是瞞不過有心之人的眼睛,此等把柄若是落到別人的手中,必然招來誹議。”
張鸞山道:“紫府的好意,我心領了,可我所行之事,本就與尋常人不同,他們格局太低,仍舊拘泥於所謂的正邪之辨,殊不知正邪之上還有家國天下,爲了天下大義,區區正邪之辨,反倒是不足道哉了。”
張鸞山往椅背上一靠,用手指敲擊桌面:“有人說私交是小事,正邪不兩立是大事,因私交而忘卻宗門,是因小失大。可在我看來,正邪不兩立也是小事,因正邪之爭而忘卻家國天下,這纔是因小失大。”
李玄都深深望了張鸞山一眼:“青雀兄能果真這樣想是最好。”
張鸞山端起酒杯,李玄都也端起了酒杯,兩人各自飲了杯中之酒。
張鸞山放下酒杯,沉聲道:“如今天下,遼東金帳年年進犯,西北周國年年肆虐,危及天下,這就是最大的實情,可我們還在什麼外廷內廷之爭,什麼正邪之辨,這能行嗎?”
李玄都沒有說話。
張鸞山拿過酒壺給李玄都的杯中又斟滿了酒,接着也給自己斟滿了酒,雙手捧起酒杯:“紫府,你我相交多年,我視你爲知己,其中道理,我不說你也應該明白,所以這杯酒,我敬你。”
李玄都這次端起酒杯卻只是抿了一小口,輕聲嘆息道:“既然認定了一條路,那便盡力走下去,這樣就算失敗了,也只能說天意如此,而不必爲此悔恨。青雀兄,我尊重你的選擇,願我們在各自抵達路的末端時,都不會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