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和劉辰就像許多避禍之人一般,打算連夜離開了此地,當兩人從地下出來的時候,已是深夜,趁着夜色,一場大雪飄然而至,這會兒天地之間已經雪白一片。
出來行走江湖的,都會輕身功夫,可想要做到踏雪無痕,那就是技術活了,聽風樓的蔡姑娘便差不多可以做到踏雪無痕。不過江湖高手的踏雪無痕就像是普通人的踮着腳走路,走一炷香不累,走一個時辰不累,走一天也就累了,更何況絕大多數人根本走不上一炷香的工夫。
尋常的先天境高手,連續保持着踏雪無痕的狀態奔行一個時辰差不多就是極限,若是輕身功夫差一些的,還要時刻關注着腳下和體內氣機運行路線,更是耗費心力,時間一久必然疲憊不堪,就算歸真境的宗師,至多支撐七八個時辰。
這場大雪雖然氣勢不小,但是並不持久,也就一個時辰的功夫,便後力不濟。雪停之後,烏雲散去,露出一輪明月,素白的月光照耀大地,月光和白雪難分,只見得銀白一片,就連天地的界限也混淆了。
在這種情形下,想要不被皁閣宗尾隨,就不能留下痕跡,必然要踏雪無痕,否則在這荒山野嶺之地,人跡罕至,留下一串腳印,在無風又雪不融化的天氣裡,可能十幾天都難以抹去。
然後李玄都和劉辰兩人就以踏雪無痕的狀態連續奔行了一天一夜,起先劉辰還有幾分較勁的意思,但是到了後來,就算是她這位歸真境宗師都有些吃不消了,可李玄都還是仍有餘力的樣子。
不過李玄都卻是沒有劉辰這麼多心思,奔行出將近八百里之後,便主動開口提出歇息。
劉辰也知道江湖兇險,不敢爲了置氣而將自己拼到氣機枯竭的境地,借坡下驢地答應下來。
此時兩人已經來到中州和蘆州的邊界,按照總督轄境來劃分的話,中州屬於秦中總督的轄境,蘆州屬於荊楚總督的轄境,在總督勢大的現在,兩位總督之間的關係好壞,也在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兩方地域之間的遠近親疏。
好在秦中總督和荊楚總督因爲要聯手共御西北大周的緣故,關係尚可。
上一次李玄都來到蘆州的時候還是夏末,現在已經是初冬,整整過去了一個秋天。
這段時間,說長不長,說短不短。
待到兩人正式進入蘆州境內之後,不再挑選荒僻小路,轉而進入官道,人跡漸多。官道上的驛站不對平民開放,只負責接待來往官員,所以就有了驛站的替代品——客棧。
兩人一路繼續向南而行,李玄都一路上不忘以“玄微真術”中的“正勢法”蓄養體內氣機,一步一呼,一步一吸,呼爲虎嘯,吸爲龍吟,龍虎相得,抱而成丹,圓轉如意。氣海處有雄厚氣機虎踞,四肢百骸則是有游龍行於其間,龍共虎,應聲裂。
就這麼一路走一路煉氣,李玄都本就是天賦極高之人,這條煉氣道路又是曾經走過一次,輕車熟路,所以才能免去靜坐的步驟,這也是當初李玄都教導周淑寧時所說過的“分心”。
不過今年冬天的雪格外大,沒過幾日,又是一場風雪驟然而至,兩人這次學了個聰明,不再去山野之間落足,冒着風雪走了一段,直到在風雪中隱約看到了一杆高高豎起的大旗。
待到走近了,可見在越來越急的風雪中,大旗獵獵作響,上書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太平客棧。
李玄都有些愕然。
劉辰卻是不以爲意,道:“這幾年來,太平宗雖然封山,但是不知爲何在江湖上開設了許多這樣的客棧,都冠以太平客棧之名,和太平山莊、太平錢莊一樣,都是太平宗產業,因爲有太平宗的名頭,所以不必擔心是黑店,倒是很受江湖中人的歡迎。”
李玄都這才恍然,不由搖頭失笑。
看來是自己四年不出江湖,與江湖上的許多事情都脫節了,竟是不知道這些。
如今在李玄都眼前的這座太平客棧與當初在淮南府的太平客棧大同小異,主體是用青磚砌成的二層小樓,容納幾十人不成問題,小樓外面又有兩進院子,可以放雜物和馬匹。
李玄都曾經兩次踏入太平客棧,都遇到了一個坐在樹墩上打瞌睡的少年,不過這次應該不會有了,因爲少年已經不在蘆州。
進了客棧,不出意外又是一間夫妻店。只是與陸夫人的店面相較,此地掌櫃是個老人,身形異常乾瘦,一身棉袍穿在身上晃晃蕩蕩,掌櫃娘子卻是相當一言難盡,如果說陸夫人是豐腴,那麼這位此地老闆娘就是壯碩,尤其是與掌櫃並肩而立,更顯得腰寬體胖。
因爲風雪正急的緣故,此時的大堂中比較昏暗,掌櫃和老闆娘立在陰影之中,臉龐上就好像蒙了一層陰翳,讓人看不清真切神情,一胖一瘦,一高一矮,恍惚間彷彿是一對從九幽歸來的無常。
李玄都來到櫃檯前,從“十八樓”中取出一枚太平錢,放在櫃檯上,剛好露出“天下太平”四字,道:“掌櫃的,生意可好?”
乾瘦掌櫃眼睛中泛出幽深光芒,在昏暗視線中彷彿夜裡貓狗的眼睛那般滲人,瞥了眼櫃檯上的那枚太平錢,嗓音嘶啞道:“尚可。”
李玄都笑了笑,將這枚太平錢收入袖中,然後側頭望向身旁的劉辰,問道:“是在這兒歇息一宿,還是隻吃點東西?”
武夫不比方士,就算能夠做到辟穀,如果損耗過重,還是要通過進食彌補氣機,如果長時間辟穀,也會使武夫的氣血有所虧損,所以適當吃些東西,是好事。
劉辰故作輕淡道:“隨意。”
李玄都又從“十八樓”中取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櫃檯上:“老闆,一桌普通飯菜,不要酒。”
老闆娘伸手摸過銀子,應道:“請客官找個地方坐下,馬上就好。”
李玄都與劉辰找了個靠角落的空位坐下,同時也打量着客棧中的情景。
此時大堂中還有幾桌客人,看樣子也都不是常人。其中一桌四人,身材高大,腰桿筆直,身上有一股軍伍中人出身的痕跡,爲首的是一名大概有不惑年紀的中年男子,氣態沉穩,不苟言笑。
還有一桌則是地地道道的江湖人士,刀劍兵器要麼是擺在桌上,要麼便是斜依在桌腿上,看人總是帶着審視意味,似乎有人欠了他們銀錢一般,穿着上更是怎麼豪放怎麼來,甚至還有一位在這個初冬天氣硬是袒露了胸口,露出一叢護心毛,再加上他那鐵塔一般的身形,讓人望之生畏。至於其他幾個漢子,也是有樣學樣,甚至有個修爲不濟的,明明已經有些凍得臉色發青,可還是要硬抗硬撐,似乎如果穿上了厚重臃腫的棉衣,就不能凸顯自己的好漢氣概。
另外一桌則是一對出身名門正派的男女,在這座光線昏暗的客棧中顯得極爲出彩,其中男子相貌俊逸,一襲青衫,氣態儒雅,而女子則是一襲白衣,容顏清麗,氣態溫婉。兩人各自佩戴了一柄品相極佳的帶鞘長劍,都放在桌上,仔細望去,這兩把劍竟然也是一對,就如正一宗的雌雄雙劍,人成雙,劍成對,倒是好一對神仙眷侶。
只是希望不要又是正一宗和慈航宗的弟子。
大概過了小半柱香的功夫,客棧的大門忽的一聲被人從外面推開,洶涌的風雪裹挾着刺骨的寒意滾進大堂,讓那個只穿了單衣卻還要硬撐的漢子打了個寒顫。
他正想回頭怒罵,可當他回頭望去時,就好像被人扼住了喉嚨。
只見一行人在風雪中緩緩走進客棧。
無翅烏紗,青衣,錦靴,文鸞刀。
青鸞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