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此一戰,皁閣宗弟子雖然在人數上還佔據着優勢,但是在高手層次上已經比不得正道一派,畢竟正道這邊除了李玄都、顏飛卿等人,還有八位黑白譜上的高手,更有悟真這等太玄榜高人,實在不是人數可以填補回來,所以皁閣宗弟子只能放棄守橋和廣場,向後收縮入長生宮中。
只是正道中人也傷亡慘重,無力追擊,只能暫且休整。
顏飛卿與吳圭未分勝負,休戰之後,他燃燒了兩道“子符”,事先他就已經與陸夫人約定,燃燒一道“子符”便是派遣一百人下來,他手中總共持有七道“子符”,此時燃燒兩道“子符”便是派遣兩百人,然後又讓傷勢較輕之人幫着照顧傷員,待到那兩百援軍趕到,便將戰死之人的遺骸和傷員一併送到地面上去。
在這些戰死和受傷之人之中,以正一宗的弟子居多,這也是正一宗能夠穩坐正道盟主的根由所在,萬事先要服人,正一宗的弟子走在最前面,“正一”令旗也並非是強制召人前來,大家都是自願參與此事,再加上顏飛卿這位小天師更是身先士卒,所以就算是死了,那也是罪責算在邪道中人的頭上。
故而此時傷亡雖多,但是士氣不弱,而且許多原本並不熟識的各派弟子,經過此戰之後,那就是有了一份同生共死的情誼,說不定還能成爲生死之交,若是有門派因爲在今日之戰中受創嚴重而被其他門派欺凌,那麼今日這些同進同退的“袍澤”定然不會坐視不管。
這就是江湖上的交情了。
江湖上固然有種種算計利害,也有太多的人心難測,可江湖上也有義薄雲天,一諾千金重,也有感人肺腑、動人心魄的生死之交。
一名年輕人滿臉淚水,對身邊一位中年男子哽咽道:“師兄, 小師弟死了。”
一名渾身上下都是血跡灰塵的中年漢子沒有說話,只是重重地嘆息了一聲,平素就不善言辭的漢子,在這個時候更不知道該如何寬慰。
他們師兄弟三人這次結伴行走江湖,兩位師弟都是第一次行走江湖,離開師門之前,師父千叮嚀萬囑咐,讓他這個做師兄的好生照看兩位師弟,尤其是那位小師弟,是個天資根骨極佳的好苗子,今年纔剛剛十八歲,就已經有了抱丹境的修爲,師父說他有望在三十歲的時候踏足先天境,所以心心念念想要讓小師弟接過他的衣鉢,這次走江湖也是以歷練爲主,順帶見一見人情,拜訪一下師門的世交,也好爲日後打下基礎,之所以會參與到此事之中,是因爲當時他們正在一位故交的府上做客,見到正一宗的號令之後,故交門內弟子盡皆前往,他們若是不去,便成了畏縮不前、膽小怕事,要讓人恥笑的,於是便結伴前往,哪成想竟是才入江湖便出江湖。
想到這兒,漢子又是忍不住嘆息一聲。回到師門之後,真不知該怎麼向師父交代,怨正一宗?沒有這個道理。怨皁閣宗?可皁閣宗又何曾怕過這些,想要向皁閣宗討一個說法的人,又有幾個能成的?
到頭來,還是打落了牙往肚子裡咽,怨自己本事不濟。
中年漢子沉默了許久,終於想出了幾句言辭,伸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輕聲道:“待會兒咱們就多殺幾個皁閣宗的妖人,爲小師弟報仇。”
年輕人伸手擦去臉上的淚水,重重點頭。
中年漢子又是嘆息一聲,他感覺自己過去一年裡的嘆息都沒有今天一天多,然後他擡頭瞥了眼遠處的身影,心底裡生出一股佩服。
方纔不知道從哪冒出來一位皁閣宗的女子高人,看那架勢比起悟真大師也不遑多讓,殺起人來就如殺雞宰牛一般,無人可擋,同時還帶着好些銅皮鐵骨的鐵屍。多虧有這這位佩刀又用短劍的年輕公子,直接將那些鐵屍砍殺大半。之後那名女子看不下去了,直接親自下出手。竟是沒能在這位年輕公子的手中討到太多便宜,最終兩人互換了一手,年輕公子捱了那女子一掌,半邊身子都被黑火籠罩,不過那年輕公子也給了那女子一劍,刺穿了她的胸口,那女子便不見了蹤影。
難怪顏掌教和蘇仙子都要對這位年輕公子以禮相待,還是有本事啊,說到底,別的都是虛的,自家實打實的能耐是在江湖上立足的本錢,否則誰會高看你一眼?
這漢子也算是老江湖了,要說完全不怕死,那肯定是自欺欺人,他這般閱歷早就過了頭腦發熱的年紀,尤其是娶妻生子之後,所想的事情也就更多,若是說爲了什麼正邪大義讓他平白無故去死,那他肯定是不願意,可現在的情況不一樣,皁閣宗先是拿整個北芒縣祭煉邪術,又用養屍地煉屍,這其中難保就沒有誰的親戚朋友,就算沒有,現在不管不聞,等真到了自己的頭上,又能指望誰去?
再者說了,顏飛卿這些領頭之人,也沒有躲在後頭讓他們去送死,而是個個身先士卒,就拿這位年輕公子來說,必然是出身不凡,日後前程遠大,可人家都敢殊死一搏,甚至小半個身子都要被打爛了,那他們這些普通江湖人還有什麼不敢的?
若是這樣還怕死畏戰,那就不要來參與此事了。
漢子也是從愣頭青一步步走過來的,誰不曾嚮往那些大俠客蕩氣迴腸的事蹟?孤身一人從朝廷大宦的手中救回忠良遺孤,寥寥七人爲了一言之諾遠赴塞外二十年,雪夜提刀手刃仇人頭顱,這種事跡實在太多太多了。漢子希望日後有人談起今日之事的時候,認識他的人也會提起他的名字,也會有人豎起大拇指,稱讚他一聲,若是他不幸死了,而兒子長大成人之後,也不會覺得他這個做父親的辱沒了名聲。
李玄都獨自一人站在遠處。
剛剛一番大戰,他被耿月拍了一掌,那黑焰也着實古怪,不傷衣物分毫,卻直達肌裡,若不是他體內有“逆天劫”劍氣流轉,將這黑焰化去,怕是他要在這上面吃一個大虧。
其實在漢子擡頭之前,他一直在望着那中年漢子。
廟堂文武廟堂亡,江湖兒女江湖死。
李玄都忽然記起一首詞,詞的作者並不如何出名,但是這首詞的上半闕卻讓曾經的李玄都尤爲喜愛。
“少年俠氣,交結五都雄。肝膽洞,毛髮聳。立談中,死生同,一諾千金重。推翹勇。矜豪縱。輕蓋擁。聯飛鞚。斗城東。轟飲酒壚,春色浮寒甕。吸海垂虹。閒呼鷹嗾犬,白羽摘雕弓。狡穴俄空。樂匆匆。”
只是後來再讀這時詞時,時過境遷,物是人非,心態已是大不同,於是下半闕可言李玄都心志。
他喃喃道:“似黃粱夢。辭丹鳳。明月共。漾孤篷。官冗從。懷倥傯。落塵籠。簿書叢。鶡弁如雲衆。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動。漁陽弄。思悲翁。不請長纓,系取天驕種。劍吼西風。恨登山臨水,手寄七絃桐。目送歸鴻。”
蘇雲媗來到他的身旁,輕聲道:“好一首《少年俠氣》,倒是難得聽到紫府託詞以明心志。”
李玄都搖頭一笑道:“只是想起了一些陳年舊事。”
蘇雲媗嘆了一口氣,看着李玄都問道:“往事多苦,有些時候,我寧可捱上一劍,都不願回憶起某些傷心往事。”
李玄都面色古怪地望着她,直到蘇雲媗都有點不自在了,這才聽李玄都認真說道:“這兩樣我都不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