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霧散去之後,李玄都發現自己正處於一處林地之中,樹木參天,不知幾十丈之高,竟是一眼不見樹冠,青翠欲滴,樹幹粗壯,幾十人也不能合抱。
李玄都立於此樹之下,小如螻蟻。不過樹與樹之間的間隙極大,不至於林密遮天,陽光灑落下來,在地面上形成一個又一個的巨大光斑。
李玄都環顧四周,綠草如茵,鮮花遍地,讓人神清氣爽,他緩步向前,走出林地範圍之後,眼前豁然開朗,是好大一片綠地,碧草棵棵青翠,沒有半根雜草,隨風搖擺,好似碧濤波浪,其中遍植各種李玄都認識或是不認識的珍奇花卉,一處綻放,色彩奪目,異香撲鼻。
此時李玄都正站在一處坡度和緩的丘陵之上,在不遠處有一湖泊,無數陽光在湖面上跳躍,仿若一顆顆耀眼的星辰,閃爍着七色的光芒,反而掩去了湖水原本的顏色。在湖畔,還有許多珍奇異獸信步其間,或是低頭飲水,或是嬉戲玩耍。
李玄都只覺得人間難有此等奇景,便向湖畔行去。
走得近了,李玄都發現在丘陵下方和湖泊之間竟是還有一個村落,只是因爲他方纔居高臨下,村落位於丘陵之下,反而不能看到。
李玄都走到村口,沒有任何石碑等物,甚至也沒有刻意修建的門戶,放眼望去,這個村落着實有些奇怪,從頭到尾只有一條街道不說,而且這條街道與周圍的環境格格不入,彷彿是將帝京城中的一處繁華鬧市強行截取到了此處,只見得街道上人來人往,魚龍混雜。
李玄都想起了徐無鬼說的“有意思之人”,心中提起精神,不敢有絲毫大意,稍作遲疑之後,一步踏出。
隨着李玄都一步走入村落的範圍,萬籟俱靜,但在片刻的寂靜之後,一切又變得鮮活起來,喧鬧無比。
有一人迎面向李玄都走來,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生面孔,新來的?”
李玄都沒有回答,反問道:“閣下是?”
此人身着一身洗得發白的布衣,頭戴方巾,就像個不得志的掌櫃、賬房一流,可目中精光湛湛,又是身在“玄都紫府”之中,顯然不是尋常人等,他說道:“我複姓百里,百里歸流。”
李玄都心神一震。
百里歸流,大晉末年的太平宗宗主,太平宗本就少有異姓宗主,故而李玄都記憶深刻。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回答道:“懷南府,李玄都。”
聽到“懷南府”三字,百里歸流並不驚訝,反而是說道:“我觀你身上之氣,的確是我太平宗之傳承,卻又與清微宗大有關係,你姓李,與北海府李氏一門是什麼關係?”
李玄都道:“我是李家子弟,‘如’字輩。”
百里歸流輕撫鬍鬚,搖頭道:“李家子弟身兼清微、太平兩家之長,又爲宗主,實在是奇也怪哉,難道太平道已然重歸一統?”
說罷,他便陷入沉思之中,不再搭理李玄都。李玄都不知他如何看破自己的太平宗宗主身份,也不好開口相問,只好繼續前行。
他發現這條街道上雖然人來人往,但有些眼神渾噩,對於李玄都視而不見,唯有極少數人才能如百里歸流這般自行其是。
有兩人在路旁對弈,一人飲酒,只是偶爾瞥一眼棋盤,再看一眼對手,而他的對手則是以兩指捻着一枚白色棋子,遲遲不肯落下,正凝眉沉思。
李玄都停下腳步,觀棋不語。
過了片刻,執白子之人忽道:“好,便如此下!”說着將一枚白子下在棋盤之上。
飲酒之人點了點頭,放下手中酒壺,下了一着黑子,執白子之人將十餘路棋子都已想通,跟着便下白子,飲酒之人又下了一枚黑子,兩人下了十餘着,執白子之人吁了口長氣,搖頭道:“你贏了。”
眼見是飲酒之人是贏了,可是他臉上卻不見半分喜色,說道:“你棋思精密,這十幾路棋已臻極高的境界,只是未能再想深一步,可惜,可惜!”惋惜之情,溢於言表。
執白子之人將手上一枚未曾落下的棋子投回棋盒,轉頭望向正在觀棋的李玄都,“這一局棋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或反撲,或收氣,花五聚六,複雜無比,閣下可是看懂了?”
李玄都搖了搖頭,“不曾懂得。”
執白子之人問道:“你是何許人也?竟然身懷我陰陽宗的‘太陰十三劍’?”
李玄都一怔,沒想到剛剛遇到一位太平宗的宗主,現在又見到了陰陽宗的高人。
李玄都反問道:“陰陽宗煉製劍奴之法,流傳在外很稀奇嗎?若不流傳在外,如何煉製劍奴?”
聞聽此言,此人怫然不悅道:“什麼煉製劍奴之法,我陰陽宗幾時有過如此行徑?”
李玄都道:“前人未有,後人未必。”
執白子之人怔怔看了李玄都片刻,收回目光,不再說話。
執黑子之人重新開始飲酒,卻是對李玄都不聞不問。
李玄都收斂思緒,正打算繼續前行,就在這時,又有一人經過李玄都身側,口中誦了一聲佛號,說道:“佛祖傳下戒、定、慧三學。《楞嚴經》雲:‘攝心爲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倘若落子之時能無勝敗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經》有云:‘勝者生怨,負則自鄙。去勝負心,無諍自安。’王道友勝負心過重,只怕難以將棋藝臻至絕頂境界。”
執黑子之人聞聽此言,放下手中酒壺,呵斥道:“你一佛家僧人,卻妄自進入我道門聖地,一個‘貪’字是甩不脫的,還在這裡說什麼佛祖三學,真是不要麪皮。”
僧人臉皮卻厚,不爲所動,說道:“閣下是道門中人,此地是道門聖地,可閣下等人又爲何會被困於此地?”
李玄都旁聽片刻,見兩人開始做口舌之爭,大段大段引經據典,實在乏味,便繼續向前行去。
這些人便是徐無鬼口中的“有意思之人”,俱是古人,也是“玄都紫府”的奴僕。受困於“玄都紫府”之中,被迫合道,不得脫離,而且境界修爲也再難寸進半分,只能千百年來原地不動。
這些人都不是長生地仙,因爲長生地仙就算被困於“玄都紫府”之中,還有最後的退路,那便是立地飛昇,所以徐無鬼才會說此地之人俱是些僞仙,比那些迷失了心智之人高明些,卻也相當有限。
平心而論,如果不是在“玄都紫府”之中,這些人也未必就比李玄都高明多少,所以李玄都並不畏懼這些人,也不認爲這些人就是能讓徐無鬼忌憚非常並認爲能與心學聖人一較高下的守門人。
李玄都走不多久,看到了先前與徐無鬼相鬥的道姑,她神色萎靡,手中的拂塵帶着焦痕,腰間別着一把七彩羽扇。
此時道姑正在一家類似藥鋪的店鋪中與一個生着羊首的怪人討價還價,感覺到了李玄都的視線,回眸望來,認出了李玄都,下意識地便要伸手去摸腰間的七彩羽扇,只是方至中途,似乎想到了什麼,又停下了手上動作,一抿朱脣,冷哼一聲,不再理會李玄都。
李玄都想起徐無鬼說過,這名道姑本是精靈化形,想來也是因爲“玄都紫府”的緣故。
難怪“玄都紫府”被稱作是“地上仙都”,的確玄妙非常。
道姑很快與那羊首人身的傢伙做完了買賣,匆匆離去,而那羊首人身的怪人也讓李玄都想起了《山海經》中記載的一種名爲“土縷”的神獸,頭顱似羊卻長有四隻角,以人爲食。
這隻土縷望向李玄都,目光中透出毫不掩飾的垂涎之色,只是忌憚於李玄都的修爲和手中的“人間世”,似乎還有此地的某些規矩,不敢有所動作。
李玄都繼續前行,然後發現在街道的盡頭是一座充滿蠻荒風格的殿宇,簡樸,粗獷,沒有太多裝飾細節,就像是隨意開鑿。
就在此時,從這座殿宇中走出一“人”,身材高大魁梧,人首虎身,卻又詭異地直立行走,人首是男子相貌,並無太多出奇之處。
隨着此“人”的出現,李玄都頓覺壓抑,這種壓抑無形無質,就像一個普通人在深山中遇到了猛虎。一個普通的成年男子至多二百斤左右,一隻成年猛虎重五百餘斤,掌力可達駭人聽聞的兩千斤,要知道一名遼東鐵騎在人馬俱是披甲的情形下,也不過兩千斤之重。所以對上成年猛虎,尋常人幾乎是一碰就死,能不以兵刃弓箭,單人空手伏虎,非江湖中的好手不可。
這便是李玄都和眼前之“人”的實力差距。
李玄都一瞬間就可以肯定,此“人”正是徐無鬼口中的守門之人。如果他沒有猜錯的話,這便是傳說中的“陸吾神”。
《山海經》有言:“西南四百里,曰崑崙之丘,是實惟帝之下都,神陸吾司之。其神狀虎身而九尾,人面而虎爪。是神也,司天之九部及帝之囿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