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話,幾名漢子都望着這人,帶着幾分審視之意。
那人收起了手中紙傘,露出真容,讓人不得不感嘆,面如美玉,目似星辰,又沒有半點脂粉氣,當真是英武不凡,讓女子見之懷春,這樣的男子,便是沒有半點權位本事,僅憑相貌,也定然也有女子倒貼上來。
受女子歡迎的男子,能不能在男子中受歡迎就不好說了,男人多是敬佩有真本事的真英雄、好漢子,對於靠着一副皮囊吃飯的男子多是不屑,最起碼茶舍中的這幾人就看着這男子眼神不善。
那人大步走進茶舍,道:“區區江湖散人,也敢妄談正邪之爭,就不怕被殃及池魚麼?”
四人都是江湖中那個人,立時站起身來,年輕漢子怒道:“你說什麼?”
那人道:“夏蟲不可以語於冰者。”
走江湖的多是粗人,不過不巧,這四人還都粗通文墨,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勃然大怒,兩人同時伸手向那人抓去。然後就覺眼前一股浩大氣浪排空而來,彷彿立於大江大潮之中,沛然莫御,只能隨波逐流,不能自已。
那四人身形搖搖晃晃,就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待到站穩之後,卻見他們先前喝茶的茶杯已經化作齏粉,可茶杯中的茶水卻凝而不散,仍舊維持着杯中的形狀。
四人瞧着這等場景,震撼難言,臉上已無半點血色。
那人一揮手:“滾吧。”
這四人兀自驚魂未定,不敢逞強,丟下茶錢,便低着頭匆匆離去。
茶鋪中衆人見到這一手驚世駭俗的神功,無不心驚,均想如今龍門府中臥虎藏龍,不知有多少高人到了,有道是:“是非只爲多開口,煩惱皆因強出頭。”在這個時候,還是少惹是非爲妙,以免惹禍上身,各人紛紛付了茶錢離去,頃刻之間,一座鬧哄哄的茶鋪登時冷冷清清,只剩下同坐一條長凳的李玄都和秦素。
李玄都瞧着凝而不散的茶水,只是輕輕彈指,然後這些茶水便倒流而回,順着壺嘴重新回到茶壺之中。
誰說覆水難收?
那人也不客氣,坐在李玄都和秦素的對面,微笑道:“雕蟲小技,卻是讓兩位見笑了。”
李玄都問道:“還未請教閣下大名?”
那人沒有回答,而是道:“相逢何必曾相識。”
李玄都點了點頭:“這倒是了。”
那人忽然問道:“何謂兩儀?”
李玄都一怔,沒想明白這人什麼毛病,就這麼直接開口相問,不過還是回答道:“兩儀者,陰陽也。”
那人點點頭,表示認同,又問道:“何謂四象?”
李玄都道:“陽分太陽、少陰,陰分少陽、太陰,是爲四象。”
“太陽爲乾兌,少陰爲離震,少陽爲巽坎,太陰爲艮坤。乾南、坤北、離東、坎西、震東北、兌東南、巽西南、艮西北。自震至乾爲順,自巽至坤爲逆。”那人笑道:“如今世道,自稱道祖傳人之人,不知凡幾,大多是濫竽充數之人,一味練功,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不知少陰是陽,更不知少陽是陰。”
李玄都笑道:“閣下這是在考校我了。”
“不敢。”那人道。
秦素忽而說道:“天下學問,惟夜航船最難對付。何謂夜航船?說的是一位士子和一位老僧,一起夜航船。士子在船頭上高談闊論,滔滔不絕。老僧嘴拙,插不上話,只得蜷縮在一邊。老僧聽着聽着,覺得士子言語中有很多破綻,就問了兩個問題。”
“老僧第一個問題:‘澹臺滅明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士子回答說:‘兩個人。’老僧又問:‘堯舜是一個人還是兩個人?’士子回答:‘一個人。’老僧聽完之後哈哈大笑,說道:‘既然你是這種貨色,那就容老僧伸一伸腿腳。’”
“閣下這是自比老僧,而將旁人視作高談闊論的士子了。若是我們連這點淺顯問題都答不上來,閣下就要伸一伸腿腳,是不是?”
說罷,秦素望着此人,靜待此人回答。
此人笑道:“早就聽聞秦姑娘文武雙絕,才貌俱佳,今日得見,果然如此,在下佩服。”
秦素心知自己被此人識破了身份,心中驚訝,面上卻是不顯半分,道:“不敢當,想來閣下也不是江湖上的無名小卒。”
那人笑了笑,又望向李玄都,道:“神凝丹田,息遊紫府,身若凌虛而超五嶽,氣如沖霄而撼北辰。紫府劍仙,在下久仰大名了。”
李玄都微微一笑:“我也猜到閣下的身份了。”
“哦?”這人道:“願聞其詳。”
李玄都道:“最近在江湖上出了一個人物,早年無名,這些年來只是專注修煉,別說是正道中人,就是邪道之人也少有知曉,直到這次西京之變,他才終於出關,從先天境破境爲歸真境九重樓,距離天人境只剩下半步之遙,而後又與道種宗的宗主一戰,成功晉升天人境界。地師爲儘快結束西京之變,與澹臺雲議和,在保證陰陽宗、皁閣宗、牝女宗三大宗門不變的前提下,同意放棄對無道宗中的插手干預,還同意讓出道種宗,使得兩人在西北五宗中變成二三之勢,澹臺雲掌無道、道種二宗,地師徐無鬼掌陰陽、牝女、皁閣三宗。若是我猜不錯,閣下就是新任的道種宗宗主吧?”
此人並不否認,拱手道:“皇甫毓秀見過李宗主。”
李玄都還了一禮:“皇甫宗主好膽識,如今正道羣雄雲集龍門府中,皇甫宗主身爲邪道中人,卻敢孤身犯險,讓人佩服。”
皇甫毓秀道:“李宗主此言不對,太平宗是第一個趕到龍門府的,也不過是剛到不久,其他宗門還未趕到,怎能說是正道羣豪雲集?至於正邪之爭,也談不上。因爲正道十二宗要討伐的是地師一派,秦大小姐本就是十宗之人,不一樣參與其中?正如李宗主所說,我是聖君的人,與地師不是一路人。”
李玄都問道:“不知皇甫宗主此來有何指教?難道就是看一看李某人是不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盛名之下無虛士,李宗主成名多年,是用手中三尺青鋒拼殺出來的,不是吹出來的,在下自是信服。”皇甫毓秀先是恭維了李玄都一句,然後話鋒一轉:“常言道:‘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換舊人。’如今各宗宗主之中,在四十歲以下的,不足一手之數:李元嬰、顏飛卿、李宗主、區區在下。顏飛卿傷在了地師手上,李元嬰是李宗主的師兄,娶了太后娘娘的師妹,出入帝京宮闈,不甚在意江湖事,此番也未曾來這龍門府。至於其他俊秀,皆是不足道也。”
秦素就在李玄都的身旁,皇甫毓秀這番話卻是把她也概括進去,不過秦素本就是隱士心性,對於這些虛名向來不大在意,並未出聲反駁。
李玄都笑道:“閣下的言下之意,是唯有在下和閣下二人了。”
皇甫毓秀並非那等謙虛之人,反而有幾分自負,道:“正是如此。”
李玄都早已不復當年少年意氣,對於這些虛名也沒有那麼熱衷了,搖頭道:“閣下真是擡舉在下了。”
皇甫毓秀長笑道:“李宗主何必自謙?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一味謙虛,未免太過虛僞。”
李玄都道:“非是謙虛,而是怕自高自大,日後反遭打臉。”
皇甫毓秀失望道:“本以爲縱橫河朔之地的紫府劍仙是個劍酒雙絕的灑脫豪爽之人,此番當對杯暢飲一番,沒想到也是這般婆婆媽媽、亦步亦趨的謹小慎微之人。”
李玄都笑了笑:“真豪情未必在這些虛頭言語之上。如果使劍喝酒,再放幾句豪言壯語就是瀟灑,那天底下的瀟灑之人未免太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