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桃源縣到石門縣,要穿越一府之地,路程着實不短,不過只要沒有人從中攔路,那也不算長。
石門縣的縣城以東二里處兩巖壁立如門,故而由此得名。相較於桃源縣,石門縣位於瀟州邊境,與荊州相鄰,東望雲夢澤,南接桃源,北連大江,素有“武陵門戶”和“瀟湘北極”之稱。所以石門縣算是一處兵家重鎮,在此地駐紮着一支三千餘人的兵馬,說巧也巧,這支兵馬掌握在趙良庚的大兒子趙冰玉手中。
說起這位趙家的大公子,不同於三公子趙青玉的跋扈,也不同於二公子趙夢玉的功於心計,趙冰玉最大的特點便是隱忍,雖然是長子,但與趙夢玉的年紀相差不大,而且兩人都是庶出,所以他這個大公子也並未佔據太多先機。近些年來,趙夢玉與陰陽宗走得很近,與十殿明官之一的趙純孝更是相交莫逆,於是二公子愈發勢大,面對二公子一派人馬的咄咄逼人,大公子只能一再隱忍,力求不與二公子發生衝突。外人只道是大公子無力與二公子抗衡,直到這次趙良庚失蹤,三公子身死,兩位公子爭權,大公子這才露出冰山一角,原來大公子同樣與陰陽宗有交情,不過不是十明官趙純孝,而是九明官上官莞。
趙純孝是地師徐無鬼的弟子,上官莞同樣是地師徐無鬼的弟子,就如當年李元嬰與李玄都之爭,將來陰陽宗的宗主大位、地氣宗師的身份,甚至是整個邪道聖君的位子,到底是誰的,還說不定呢。既然趙純孝選擇扶持趙家二公子趙夢玉,那麼上官莞便在暗中扶持大公子趙冰玉。
在如今這個關鍵時候,趙冰玉不在蘆州懷南府,不在楚州臨安府,不在荊州江陵府,而是來到了這處位於荊瀟交界的石門縣。
在爭奪大權的關鍵時刻,遠離權力中樞是大忌,可趙冰玉不得不來,因爲這是上官莞的要求。
此時石門縣的城頭上,男女二人並肩而行。
男子就是趙家大公子趙冰玉,以容貌而言,趙冰玉並不肖似趙良庚,也不似趙夢玉那般陰柔,有陽剛之相,陽剛卻不粗獷,尤其是兩道劍眉,透出堅毅之態。
女子是陰陽宗十殿明官中排名第九的上官莞,同樣師從地師徐無鬼,算是趙純孝的師妹。
陰陽宗的明官排位,並非是以年齡而論,也不是以入門先後而論,而是以境界修爲而論,不過除了大明官之外,其餘九位明官在權柄上並無實質區別,在地位上也沒有高下之分。上官莞能力壓趙純孝一頭,可見其厲害,也是衆多明官中的唯一女子之身,深得冷夫人喜愛。
冷夫人曾經笑言,日後若是牝女宗後繼無人,她便將上官莞要去,做牝女宗的宗主。冷夫人之所以不選廣妙姬,就如李道虛不選張海石,一則是因爲年長弟子根基深厚,容易對宗主之位產生威脅,二來是因爲每次宗主交替都是一次權力變更,頻繁的權力變更會使宗門內部陷於混亂,於是每個宗門都力求宗主在位的時間要長,保持權力穩定。若是冷夫人能平安活到八十歲或是九十歲,宮官剛好是四十歲到五十歲之間,正值鼎盛之年,還能就能擔任宗主長達三十年到四十年之久,可如果是廣妙姬,那就只有十到二十年的時間,所以宮官是玄聖姬。誰曾想冷夫人一語成讖,隨着西京形勢變化,宮官與冷夫人決裂,廣妙姬年歲已大,只要冷夫人不死於意外,廣妙姬就不可能繼承宗主大位,牝女宗當真要後繼無人了。
雖然上官莞要比宮官年長,但卻比廣妙姬年小,真要讓她繼承宗主大位,也不是不行。
趙冰玉問道:“上官,你匆匆忙忙讓我趕來石門縣,到底是爲了什麼?”
上官莞的容貌很美,天下間的美人各有千秋,就像世間的花兒,梅蘭竹菊,各有各的形貌,各有各的顏色,只是有各花入各眼,有的花兒如牡丹,舉世皆知,無人不愛,有些花兒卻籍籍無名,少有人知。
上官莞身爲陰陽宗的十殿明官,休說是尋常江湖中人,便是各大宗門的弟子也知之甚少,自然在江湖上名聲不顯,不能與蘇、玉、秦、宮等人並列齊名。
女子穿了一件玄色長裙,愈發襯得她面白如雪、青絲如墨,舉手投足之間,偶爾從袖口露出一抹雪白皓腕,極是驚豔。
女子停下腳步,伸手扶着城垛,向城外望去:“金釋炎,死了。”
一直故意不去看上官莞的趙冰玉忍不住轉頭望向上官莞的側顏。
上官莞仍是望向遠處的“石門”,輕聲說道:“我都不敢相信,冷夫人親率牝女宗衆多高手遠征,牝女宗六姬來了半數,上有陰陽宗的四位明官助陣,下有皁閣宗的活屍開路,怎麼看也是必勝一戰,可就在這種情況下,牝女宗大敗虧輸,死傷慘重,冷夫人受了傷勢不說,陰陽宗還折損了一位明官,要知道金釋炎在十殿明官的排名還要高於張錚和魏臻。”
趙冰玉倒吸了一口涼氣,輕聲問道:“有高人?”
上官莞“嗯”了一聲:“根據魏臻的傳信,那人手持正一宗的名劍‘青雲’,一劍破去他的‘錦繡山河’,一劍傷金釋炎,再有一劍就斬殺了金釋炎。這樣的境界,應該在太玄榜上有名纔是,可爲什麼先前沒有半點風聲呢?”
趙冰玉對於陰陽宗的底細知之甚多,說道:“大明官不是同樣不在太玄榜上嗎?”
“說的也是。”上官莞嘆了一聲:“太玄榜是太平宗所作,太平宗探一探其他宗門的虛實還算湊活,想要探我們陰陽宗的底細,就力有不逮了。”
趙冰玉有些心情凝重,道:“那些人究竟是什麼來路?”
上官莞的手指輕輕摩挲着城垛的磚面,指甲劃出一道刻痕,她輕聲說道:“先前還不清楚,現在已經查實,李道虛的愛徒李玄都,張靜修的愛徒顏飛卿,白繡裳的愛徒蘇雲媗,還有宮官和宋輔臣,以及那位斬殺了金釋炎的高手,另外,令尊趙良庚也被裹挾其中。”
聽到“趙良庚”三字的時候,趙冰玉的眼皮微微一跳,眼神晦暗,神情複雜。
都說天家無親,何故?爲權力故。兒子是父親天生的競爭者,尤其是涉及到權力之爭的時候,可在父子之間又有各種世俗道德倫常的束縛,父殺子是爲不慈,子殺父是爲不孝,又讓父子在權力之爭之中,披上了一層不知是真是假的溫情面紗。
對於趙冰玉而言,父親的失蹤太過突然,他還沒有做好上位的準備,也不覺得自己能掌控全局,再加上多年的父子情分,從這個角度來說,他不希望父親有什麼閃失。可這也是一個千載難逢的絕佳機會,只要抓住了這個機會,那麼他就能立即得到父親的一半權柄,若是錯過了這個機會,可能有機會繼承父親的全部權柄,也有可能一無所有,又讓他心生猶疑,隱隱盼着父親真的不能回來纔好,這樣便幫他做出了一個選擇而不必承擔任何良心和道德上的譴責。
在這種矛盾心態下,趙冰玉從上官莞的口中聽到這個消息時,自然思緒萬千。
上官莞輕笑一聲:“趙部堂還不能死,如果他死了,荊州、楚州、蘆州就全都亂了,這個時候,不能亂。”
趙冰玉猶豫了一下,問道:“這是地師的意思?”
上官莞低垂眼簾:“是地師的意思。”
趙冰玉知道西京已經幫他做出了選擇,於是長長吐出一口濁氣:“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