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人正是宋政,不過在夢境中的宋政不是邪道領袖之一,而是魔道中人,而且也不是長生境的高手,至多就是天人境而已。
“你認得我?”宋政望向李玄都。
李玄都道:“當然認得。”
“我久在西域,少在中土,你竟然認得我,真是有意思。”宋政似笑非笑道。
李玄都沉聲道:“閣下好大的膽子,竟敢來蓬萊島鬧事,不怕家師手中的神劍嗎?”
宋政笑道:“劍神威名,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宋某當然害怕,可這麼久了,有人來救你們嗎?”
李玄都聞言,心中一沉。
然後就聽宋政繼續說道:“司徒玄策屢次與聖教爲敵,今日三位教主親至,便要讓他嚐嚐家破人亡的滋味!你們二人,若是願意拜在我的座下爲奴爲婢,尚且能留下一條性命,否則便要你們淪爲爐鼎之流,不得好死。”
李玄都本以爲這是個好夢,現在卻發現沒有那麼簡單,這似乎是一個將一切美好徹底打碎的噩夢,只是不知在夢中身死會是什麼下場,就是永遠沉淪其中嗎?
李玄都輕聲問道:“三位教主?”
宋政笑道:“真空教主、無生教主、歡喜教主是也。”
陸雁冰小聲補充道:“真空教主趙純孝,無生教主柳玉霜,歡喜教主韓邀月。”
李玄都又是一個恍惚,萬沒想到這三人竟然成了魔道的三大教主,聽宋政的口氣,若是三人聯手,就算李道虛也不是對手。
雖說是夢境,但未免太過荒誕。
宋政又道:“三位教主都是域外天魔降世附身,修爲堪比你們所謂的長生地仙,李道虛今日也難逃一死。”
似乎是要印證宋政的話語,從八景別院中升起一道浩蕩劍光,迎上了另外三股浩大氣息,與此同時,別院的其他方向響起無數廝殺聲音,似乎有人正在攻打八景別院,已經與別院中的衆多清微宗高手開始交手。以李玄都的認知,任何人想要攻打蓬萊島,都要層層推進,萬無可能進行出其不意地偷襲,可這些魔道中人就好似憑空出現,完全不合常理,但夢境就是這麼詭異,不講道理。
宋政望着兩人,不緊不慢地說道:“你們兩人若是想要活命,現在就跪下求饒。”
就在此時,在李玄都的心中響起了無數雜亂的聲音:“跪下。”
“大丈夫能屈能伸。”
“淮陰昔日能受胯下之辱,你今日一跪,算得了什麼?無非是忍辱負重罷了。”
這一刻,李玄都已經清楚,這些聲音來自於“護城河”中的亡靈。他自然不能受其引誘,可他又面臨另外一個問題,如果死在了夢境之中會有什麼後果?是從頭再來?還是就此沉淪其中?
尋常的夢境,在遭遇生死一刻的時候都會驚醒過來,可李玄都不確定這個夢會不會是這樣。這並非自然生出的夢,而是由“太虛幻境”和“玄都紫府”所造成的,規矩不在李玄都的手中。
就在李玄都遲疑的時候,宋政的臉上出現了不耐的神情,似乎不願再耗下去,要忍不住出手了,而陸雁冰則是望着李玄都,等待着李玄都做出決定。
與此同時,李玄都心中的聲音越來越大,越多越嘈雜,也越來越混亂。
“跪下啊,快點跪下啊,天大地大活着最大。”
“別再遲疑了,你想死嗎?”
“死了可就什麼都沒了。”
“跪———下!”
“跪!跪!跪!跪!跪!”
李玄都有了片刻的遲疑,不過他沒有選擇屈服,而是選擇奮力一搏。
他猛地拉住身旁的陸雁冰,向身後的八景別院退去,不管怎麼說,此時八景別院有陣法守護,比起外面更加安全。
宋政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殘忍的笑意,五指伸開,無數劍氣在他的掌心匯聚。
以李玄都的眼力,完全可以判斷出這道劍氣的威力,不足以將他們兩人全部殺死,這或許是宋政的有意爲之,就像貓戲老鼠一般。這樣李玄都便面臨着兩個選擇,一個選擇是不管這道劍氣,全憑運氣,兩人中必然有一人死在此地,可能是陸雁冰,也可能是李玄都。另一個選擇是用陸雁冰擋下劍氣,他則必然可以逃入八景別院之中。
這一瞬間,時間變得極爲緩慢,李玄都甚至可以去看陸雁冰的神情,映入他眼簾的是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讓他心中微微一顫,就像他曾經說過的那般,每當看到一個孩子清澈的眼睛,他都會覺得這纔是污濁世間的不可承受之重。
此時夢境中的陸雁冰只是個小丫頭而已,一個與周淑寧差不多大的小丫頭,不會隨風搖擺,也不會捧高踩低。李玄都不是個以德報怨的老好人,但自問還是有良心的,當初他會去救周淑寧,現在他也不會讓陸雁冰去死。
沒有太多的思考時間,李玄都輕輕一推,陸雁冰向八景別院飛去,而李玄都則擋在了她的後面。
下一刻,宋政手中凝聚的劍氣激射而出,刺穿了李玄都的胸口。
巨大的窒息感瞬間籠罩了李玄都,他站立不住,半跪在地,伸手捂住胸口,可還是有鮮血不斷流出,他想要說話,卻發現每一次呼吸都是一種折磨。
宋政看了眼已經進入八景別院的陸雁冰,來到李玄都的面前,伸手將他提了起來,冷笑道:“很好,有骨氣,希望你的骨氣夠多,不要讓我失望。”
李玄都奮力掙扎,坐以待斃不是他的風格,哪怕實力懸殊。然後李玄都就發現自己的境界開始不斷攀升,或者說這個夢境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鎖開始鬆動,讓他得以發揮出一部分自己的真實修爲。
轉眼之間,李玄都的境界已經由先天境攀升至歸真境九重樓,也就是後來紫府劍仙的實力,雖說距離清平先生還有相當的差距,但面對僅僅是天人境的宋政,也多少有了幾分反抗之力。
李玄都伸手握住宋政的手腕,然後他發現自己不知何時高了一些,與他成年後的身高相差無幾,雙腳剛好可以觸及地面。
宋政輕輕“咦”了一聲,似乎沒有料到李玄都竟然還有反抗之力,正打算痛下殺手,然後他發現在自己不得動彈了。
一人悄無聲息地出現在他的身後,用手按在了他的後心位置。
宋政眼皮一跳,竭力穩住心緒,沉聲問道:“何方高人?”
“徐無鬼。”一張臉龐從宋政身後探出。
宋政臉色大變,“只要地師饒我一命,我自當歸順地師,甘效犬馬之勞。”
徐無鬼的迴應只是一聲輕笑。
宋政忽覺後心處一陣劇痛,然後周身氣機開始迅速潰散。
李玄都掰開宋政住自己喉嚨的手指,發現自己可以運轉“漏盡通”了,於是身上的傷勢開始迅速癒合,然後望向制住宋政之人,遲疑道:“地師?”
徐無鬼推開已經是一具屍體的宋政,開口道:“看來就算沒有我,你也可以慢慢醒來。”
“醒來?”李玄都先是一怔,然後就意識到眼前之人不是夢中之人,而是真實存在的地師徐無鬼。
徐無鬼淡笑道:“睡有深淺之分,你每清醒一分,修爲便會恢復一分,待你徹底恢復修爲,便是完全醒來。”
李玄都道:“如此說來,地師已經恢復全部修爲了。”
徐無鬼搖了搖頭,“九成而已,不過已經足夠。”
李玄都問道:“地師怎麼會出現在我的夢中?”
徐無鬼解釋道:“你我一起‘渡河’,自然一起入夢,故而夢中會有所交集,因爲你入入夢更深,所以這個夢境是以你爲主,不過也會受到我的影響。”
李玄都忽然明白了,爲何上官莞會嫁給李元嬰,這就是徐無鬼給夢境帶來的影響,如此一來,徐無鬼就能合理地來到蓬萊島,而不顯絲毫突兀,乃至於出手救下李玄都都是合情合理。
李玄都問道:“敢問地師,如何清醒?”
徐無鬼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誦了四句佛家偈子。“心是菩提樹,身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不使惹塵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