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源寺在羅浮山諸寺中,佔地最廣最大,平日裡香火旺盛。
然而現在,整個大源寺一個香客都沒有,只有寺中一衆弟子倒在周圍,或是傷重吐血,或是昏迷不醒。
正殿不知怎的,已被轟成了一片灰燼,灰燼之前,石磚鋪地,廣場的中央立着兩個奇裝異服的僧人。
一個陀背老僧,雙手負後,身邊插着一面旗,旗上畫着古怪梵文。
還有一個瘦瘦長長,雙手抱胸,面目陰冷,頭上戴着緊箍的行者,腳下卻是踩着一隻巨大的蛤蟆。
一道佛光從天而降,現身的乃是大源寺寺主黃用大師。
緊接着,黃虎、黃鐘、黃鶴、黃心、黃揚、黃默六僧也全都趕來。
黃用大師性子雖好,但看到自己寶剎被毀,弟子受傷,亦不由動起無名之火,朝陀背老僧冷冷地道:“這位師兄從何而來,爲何要毀我寺廟,傷我弟子?”
陀背老僧眯着眼睛:“老僧從無名之處,無名之寺而來,既是無名之寺,自是無名之僧,因老僧自幼背陀,寺中師兄弟喜歡將我喚作陀山小僧,後來老僧年歲大了,陀山小僧成了陀山老僧。”
那瘦瘦長長的行者粗魯地道:“我姓潘,有人叫我潘行者,有人叫我蛤蟆潘。”
陀山老僧道:“聽聞羅浮山十八寺主,俱是佛法無邊,佛力高深,老僧不才,前來討教一二。”
潘行者怪笑道:“亦有人說什麼嵩山少林寺乃佛門禪宗之首,當年菩提達摩一葦渡江、七年面壁,一花五葉,傳下蓋世禪功,只可惜我們跑了一趟,一把火燒了少林寺,也沒見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出來。”
陀山老僧道:“希望羅浮山十八寺,莫要讓老僧失望纔好。”
“殺生僧”黃虎怒道:“就算要來討教佛法,又何用打傷無辜弟子?”
陀山老僧眯着眼睛:“他們來打老僧,老僧不過是還手罷了。”
黃用大師看向一旁,其中一名弟子艱難地道:“是這惡僧強拆寺廟,我們纔想揍他。”
陀山老僧念聲“阿彌陀佛”:“老僧雖是無名之僧,無名之僧卻也是僧,褻瀆佛寺之事,老僧怎會去做?實是這些人無緣無故來打老僧,老僧才隨手教訓一下他們?”
黃虎大師指着化成灰燼的佛殿大怒:“你說你沒拆,那爲何它卻毀成這般?”
陀山老僧淡淡地道:“毀成怎般?”
黃虎大師更怒:“毀成……”驀地僵在那裡。
佛殿竟然好端端地在那裡,完好無損,連磚瓦也未損壞一塊。
黃用大師心中一凜,黃鐘、黃鶴、黃心、黃揚、黃鶴五位大師亦是愕然。
陀山老僧陀着背,長嘆一聲:“見花不是花,曰空未必空!諸位着相了。”
潘行者踩着大蛤蟆,抱胸冷笑:“原來所謂的十八寺主,也不過如此!”
另一邊,祝題花、印巧文、魏紫櫻、宰氏姐妹等人亦是愕然。
宋良箴、薛蘅香、姚芷馨更是覺得跟看魔術一般。
明明就在剛纔,佛殿還被毀得不成樣子,現在突然好端端的就在那裡,簡直就是奇蹟。
廉錦楓低聲道:“小峰哥哥,這是幻術麼?”
唐小峰看着陀山老僧與他身邊的蛤蟆行者,沉聲道:“是幻術,卻也不是幻術。”
顏紫綃凝重地道:“這寺廟剛纔確實已被毀了,只是那人一下子把它重新建了起來。”
廉錦楓道:“難怪。”她的內景神視之術應該是可以看穿幻術的,但她前番看來時,這正殿的的確確已經被毀。
祝題花道:“怎可能做到這種地步?”
唐小峰低聲道:“將毀去的寺廟眨眼之間重建起來,原本是做不到的,但寺廟毀後重建雖然不是幻術,我們卻是在一個大幻境裡。”
“嗯,”顏紫綃道,“這幾位大師,看來真的是遇到強敵了。”
宰銀蟾道:“到底怎麼回事?這寺廟的重建既然不是幻術,爲何卻又說我們處在一個大幻境裡?”
顏紫綃道:“你們不覺得,這裡變得極是奇怪麼?”
印巧文道:“確實奇怪,現在乃是午後,原本是最熱鬧的時辰,那些上香禮佛的香客卻怎的都不見了?”
“還有其他和尚,”魏紫櫻道,“剛纔幾位大師圍着我們時,身後還帶了許多弟子,幾位大師先行趕來,我們緊隨其後,那些弟子速度不及我們,但就算再不及我們,現在也該趕來了,卻爲何一個不見?”
宰氏姐妹、秀英玉英等面面相覷,宋良箴第一次見到這種詭異之事,有些害怕。
唐小峰將宋良箴的手牽住,給她一些安慰,又道:“這寺廟毀後重建是真的,但它其實不是真正的大源寺。這整個地方已變成了一個五行之氣幻化而成的幻境,這種幻境就像我用玄關化體變出來的分身一般,雖是實體,但與真正的實物畢竟還是不同。”
印巧文道:“你那個時候,讓荒唐大師和你自己同時出現在我們面前,用的莫非就是這種分身之術?”
唐小峰道:“差不多。”
顏紫綃輕嘆一聲:“這兩人提前在這裡設下幻境,幾位大師不察,就這般闖了進來,直等對方弄了這麼一手,才發現自己身處幻境之中,誰的修爲更高,已是一目瞭然。”
印巧文看了唐小峰與顏紫綃一眼,道:“現在回想一下,剛纔你們明明飛在最前方,看着幾位大師進入後,卻又滯了一滯,等了我們一會,莫非那個時候你們便已看出這是幻境?”
顏紫綃道:“我只是看出這寺廟有問題,猶豫着要不要進來,小峰卻把我拉了進來。這陀山老僧施展幻術的手法與他五行幻化的劍氣有一些相通之處,他大概是看出這幻境雖然似玄似虛,內中卻無危險,才非要跑來看熱鬧。”
唐小峰笑道:“他們是來找十八寺主踢館的,我們只是看看熱鬧,有什麼關係?”在那幾個禿驢察也不察地飛進來時,他就知道他們恐怕是要出糗了。
雖說這七個禿驢也都不能算惡人,但想到他們是非不分,還打傷秀英紅英,唐小峰就對他們有氣。
所以現在看到他們真的出糗,他高興得很。
他甚至還讓蘅香、芷馨她們取出點心,拉着諸女坐下來品茶聊天。
天氣真好,陽光明媚,這樣的天氣果然適合看戲。
黃用大師看着陀山老僧,心中一凝。
見花不是花,曰空未必空。
陀山老僧雖然只是露了一手,其中高下卻已不判自明。
他在心中忖道:“只怕要黃岩師兄在此,才能勝過此人。”
大源寺在羅浮山十八寺中雖然最大,但主持大源寺的黃用大師之修爲,在十八寺主中並非最高。
羅浮山十八寺主中,修爲最高最深的,乃是普賢寺的“正性僧”黃岩。
但是“正性僧”黃岩卻帶着另外十名寺主,有要事出山去了。
潘行者冷笑道:“羅浮山十八寺主,莫非也不過如此?”
他腳下那隻巨大蛤蟆,也“呱”地叫了一聲。
黃用大師性子極好,勝負於他,不過是尋常小事。
就像剛纔唐小峰說他撒謊,他既知自己確實打了誑言,立時便就認了。
黃用大師雙手合掌,便欲認輸,黃虎大師卻先怒道:“不過是些旁門左道的東西,也敢猖狂?”
陀山老僧淡淡地道:“道,便是道,左道也好,右道也好,其實並無不同,聽說中土佛學,非要將幾本佛經許多佛言,作出各種解讀,再自創出禪宗、唯識宗、天台宗、華嚴宗等等,彼此論戰,互不服輸,佛陀若知他隨口一言,便生出千種解說,萬般口舌,豈非亦要苦惱不休?”
黃鶴大師道:“不然!佛門大乘諸經論,人仙不出小乘法,地仙不出中乘法,神仙不出大乘法。若無左右之分,高下之別,又何來小乘大乘?《法嚴經》雲:破邪顯正!邪魔外道若不驅除,如何顯我佛正法?”
陀山老僧冷笑道:“好一句‘人仙不出小乘法,地仙不出中乘法,神仙不出大乘法’……後一句呢?”
黃鶴大師啞口無言……後一句是“是此三乘之數,其實一也”。
陀山老僧道:“你既知‘破邪顯正’,難道不知既要破邪顯正,首先便要識邪識正?貧僧無名,敝寺無名,貧僧所用之法亦是無名。你入我法中,卻看不穿此法爲何法,連識都不識,如果知是正是邪?你口口聲聲說破邪顯正,卻有無不分,是非不分,既然不分,便該虛心求學,好辨明是非,認清有無,你卻直接一句‘破邪顯正’,便欲強說他人是邪,自己是正,如此狂徒,豈不可笑?”
黃鶴大師被說得汗如雨下,一臉愧然。
遠處傳來大力掌聲,卻是唐小峰在那使勁拍掌,一邊拍還一邊叫道:“好!說得好!他們就是這般是非不分,正邪不分。”
顏紫綃輕嘆一聲:“其實幾位大師入了幻境才知是幻,已是辯無可辯,對方只要以此爲根,便已立於不敗之地,這機鋒再打下去,不過是自取其辱。”
陀山老僧回過頭來,往顏紫綃看了一眼。
“殺生僧”黃虎脾氣暴躁,喝道:“這些不過是口舌之辯,爾等既來鬧事,可敢與我鬥法?”
潘行者冷笑道:“也罷,聽說中土有‘武禪’一說,現在看來,中土佛學於‘禪’字並不怎樣,那就讓我看看,你們的‘武’卻又如何?”
陀山老僧持旗而退,淡淡道:“早些了結,還有正事要做。”
潘行者道:“費不了多少工夫。”
唐小峰興奮地道:“要打架了,要打架了,你們看,他們要打架了。”
諸女拿眼睛斜他……這傢伙還真是幸災樂禍。
黃用大師雖欲認輸了事,無奈黃虎卻非要武鬥,無奈之下,只好退開,讓出場地。
黃虎大師怒視潘行者,佛光護身,勁氣狂卷。
潘行者依舊立在蛤蟆上,負手看天,高高傲傲的樣子。
黃虎大師怒極躁極,一聲震吼,吼聲直蕩天地。
潘行者道:“獅子吼?有趣有趣!”
黃虎大師大怒,再吼一聲,手結拳印疾騰而上。
佛光驚人,有若烈日,直逼得風雲激盪、大地轟鳴。
祝題花、印巧文暗自心驚,看來這和尚剛纔與她們交手時,其實還是留了手的,若像這般使上全力,只怕她們不死也傷。
宋良箴等紛紛閉目,宰氏姐妹身爲鬼類,更加見不得佛光,嚇得躲在唐小峰身後,花容失色。
連唐小峰、顏紫綃都眯起了眼睛。
強大佛光,以雷霆萬鈞之勢轟在潘行者身上。
潘行者道:“大日如來三昧印?沒勁沒勁。”
黃虎大師立在那裡,又驚又疑……他的佛光就像是被對方吸去一般,全無效果。
祝題花低聲問:“唐公子,那行者用了何種身法?”
唐小峰眯着眼睛:“他沒有用任何身法,純憑身體硬抗了這一擊。”
印巧文錯愕道:“這怎麼可能?”如此強烈的佛光,如此強大的勁氣,就算是天神下界,只怕也禁受不住。
唐小峰與顏紫綃對望一眼……那行者確實是硬接下了黃虎大師這一擊,但正如祝題花與印巧文所驚訝的,“殺生僧”黃虎如此驚人的一擊,任何人都不可能純憑血肉之軀硬抗,那行者必定是用了什麼奇妙功法。
黃虎大師又驚又疑,潘行者卻看着他,陰陰地道:“該我了!大日如來……三昧印!”
只見他腳下蛤蟆驀一張口,強大佛光從它口中吐出,轟向黃虎大師。
黃用、黃鐘、黃鶴等僧極是震驚,唐小峰與顏紫綃亦是眼都不眨,看着蛤蟆吐出的佛光,彷彿看到了什麼不可解的奇事。
蛤蟆吐出的佛光,與黃虎大師剛纔轟向潘行者的,竟是完全一樣。
或者說……它們根本就是同一道佛光!
黃虎大師大吃一驚,快速結印,爆出佛光。
兩道佛光撞在一起,轟然震響。
潘行者冷笑道:“再來。”
又有兩束佛光,從蛤蟆口中先後射出。
黃虎大師臉色已完全變了,強行接了一束,最後一束卻怎麼也無法接下,只能硬生生受了一擊,噴血倒飛。
黃鐘大師趕緊將他接住,替他運勁療傷。
蛤蟆呱呱地叫了兩聲,潘行者鄙夷地道:“不過如此。”
黃用大師長嘆一聲,心知這潘行者太強,而陀背老僧只怕還勝於這潘行者,除非他們七人一擁而上,只是單打獨鬥,無法取勝。
但他們俱是得道高僧,對手堂堂正正前來挑戰,他們怎可以衆凌寡?於是合掌道:“兩位修爲高深,我等不及。”已是認輸。
黃用大師視勝負如浮雲,從容認輸,倒也沒有什麼。其他幾僧卻未能都修到寵辱不驚之地步,見這兩人欺上山門,得勝而歸,不免有些憤憤。
只可惜除非“正性僧”黃岩恰巧於此時歸來,否則,論佛法,他們不及黃用,論禪功,他們也不見得比黃虎更強。此刻黃用認輸,黃虎慘敗,他們也只好紛紛合掌,以示服輸。
潘行者大笑道:“不過如此,不過如此。”
蛤蟆一蹦,他乘着蛤蟆躍出羅浮山。
陀山老僧手持靈旗,隨手一捲,疾風捲過。
隨着這道捲過的疾風,天還是這天,地還是這地,寺還是這寺,人也還是這些人。
只不過周圍突然變得喧鬧,許多香客在寺中焚香禮佛,看到幾位高僧突然現身,直如神佛一般,如此奇事,幾同神蹟,於是紛紛下拜。
還有追入寺中,卻發現幾位師尊突然不見的衆弟子,看到七位師尊出現,趕緊上前,想要知道到底發現了什麼事。
黃鶴等僧互相對望,對方如此幻境,實是他們見所未見,聞所未聞,不由盡皆長嘆。黃心大師道:“這二人到底來自何處?看他們衣着裝束,行止作風,既非藏地密宗,亦不似天竺僧人。然除這兩處地方,還有哪處佛門中人,能有這番修爲?”
衆僧竟是想不明白。
就在這時,一個少年飄了過來,將手中血幡往黃用大師手中一遞,笑道:“這東西邪氣太重,還請大師將內中兇靈度化,謝謝,謝謝。”說完就這樣走了。
黃用大師看着少年與那些姑娘說說笑笑地離去,一陣沉默。
黃鶴大師道:“師兄?!”
黃用大師嘆道:“他們若真是惡人,剛纔早已逃了,又何用一直等在那裡,又交此幡交出?唉,由他們去吧。”
其他幾僧也只好如此。
唐小峰與諸女一同離開大源寺,又四處逛了一番。
一邊逛着,一邊討論剛纔那兩個奇怪僧人的來歷。
魏紫櫻道:“他們口口聲聲說中土佛學如何如何,顯然他們自己並非中土人士,莫非是來自吐蕃又或天竺?”
唐小峰搖頭道:“看他們樣子,卻也不像是吐蕃和天竺這兩處的人。”
顏紫綃道:“那蛤蟆口中吐出來的三道佛光到底是怎麼回事,小峰你可看出?”
唐小峰搖頭,宰玉蟾道:“難不成那蛤蟆也有靈性,乃是一隻修了佛光的蛤蟆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