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喜道:“事有湊巧,看他怎生見我!”遂叫珍兒跟了,望東門外塵遠庵,訪超凡。不移時便到,見依然疏柳蒼松,板橋曲水,想起當年作寓之時,不覺感慨系之!
因口占一絕。詩曰:
青鎖橫塘楊柳煙,舊時風景尚依然。
當年吟遍殘蘿目,此際臨留未敢前。
到了庵前,只見門兒閉着。敲了兩下,裡面走出一個老僧來開門,見了我,便舉手請進,至佛殿上坐定。我便問道:“超凡師何在?”
老僧道:“超凡是貧僧道友,已回首半載了。今回首後,貧僧即在此。”我大驚道:“他身邊並無徒弟,誰與他入龕舉火?”
老僧道:“都是本地檀越主持的,如今貧僧立他牌位,朝夕拈香。”我即起身,叫他領至牌位處,倒身拜了四拜,站起來想着他的舊誼,不覺潸然落淚。
老僧道:“超凡是江南人,聽相公聲音,也是江南,莫非是令親麼?”我說道:“非親也。小生姓廣,超凡雖是同鄉,然素昧平生。當年遊學至此,承他意氣相留,久寓於此。
“一別數年,今日特來看他,不想他已西遊,使小生徒抱人琴之感!”
老僧道:“相公可爲不忘其舊,難得難得!”我說道:“不枉到此一番,超凡雖逝,幸老師在此,特奉白銀二十兩,早晚相懇,備些香燭,供奉他,也盡小生一點故人之誼。”
說罷,即令珍兒送上。老僧收了,即要收拾素齋相待,我止住。因索筆硯,書一律於壁間。詩曰:
憶昔曾經借一枝,乾坤意氣屬吾師。
何當客夢初回日,卻是浮生未議期。
荒草未縈三尺墓,寒花猶發百年姿。
也知靈爽應相見,或在更殘人寂時。
書畢,嘆息一回,又到各處看了一遍,觸物傷懷,不禁悽愴。就別了老僧回到店中,與尚義說知,因感念超凡,竟夜不快。
次日就往棗強發進。到了縣裡,天色將晚,錦石林還有三十里,不得趕到,就在東門外,尋了一店住下。
我又吩咐家人道:“此處縣官姓王,是我同年,我不去見他,切不可走了消息!”家人應諾了。
我在房裡歇息了片時,即到外面小解,解完了,轉來只見對門客房裡,一個女子,同着一個人攜了手,在那裡說說笑笑頑耍。
仔細一看,那女子十分面善,這女子見我看她,也回頭端視,似有所思之態。我不好久看,就進了房,細想了一會,暗想;
“這女子好像小鳳模樣,看他見了我,覺有驚疑之況,若說是他,卻是如何在這裡?即叫尚義去問店家,那女子姓甚、那裡人?”
尚義去問了來,說道:“是本鄉的妓者烏媚娘。一個山西客人接來的。”我說:“這等說就不是他了,卻爲何相像得緊?”
尚義道:“老爺說甚麼相像?”我說:“這女子像我一個熟人。”正說間,只見店家拉了張成去講話。須臾,張成進來道:
“也古怪,那對門的表子,叫店家來問我們姓甚,那裡人。小的含糊回了他。”我沉吟道:“一發可疑了,他怎麼也來問我?其中必有緣故。
心上好生鶻突,意欲再細認一認,那女子又在裡面陪客吃酒,不走出來。欲待叫他過來,覿面端詳,又礙着別人叫的表子,不好意思。
即着張成去叫了店家來,問他道:“那對門房裡的表子,在那裡住?”店家道:“在西門外。相公若愛他,明早送那客人起身了,小人對他鴇兒說了,留下在此,相公頑一日便了。”
我爲了弄清情況,就說道:“好!你去與他說罷。”那店家巴不得多住一日,賺幾個錢兒,歡喜不盡的去了。
當下吃了晚飯,睡了。我心上狐疑,一夜不睡,到得天明,即起來了。那對門客人果起身,店家即送那表子過來,道:“相公,我送媚姑娘來了。”
我正在洗臉,洗完了,那表子已站在面前。兩個大家定睛一看,表子開口問道:“相公,可姓唐麼?”我愕然道:“你可是小鳳姐?”
那表子,即潸然淚下道:“我正是小鳳,這等說果是唐姑爺了!爲甚的我央主人家來問,又說姓廣?”我見果是小鳳,驚喜相集道:“一言難盡,且慢慢與你說!”
此時家人們見小鳳,叫我唐姑爺,正不知其中緣故,只是呆看。那店家道:“原來相公與媚娘是舊相知,怪道夜裡他叫我來問。”
我說:“當時在此經過,認得的,昨夜一時認不真了。”店家不知緣故,也不管這個閒事,應了一聲,自去了。
我便打發了家人出去,獨留尚義在內,遂同小鳳炕上坐定,說道:“我昨夜偶然見你,因別數年,急切難認,正在孤疑,卻好你又託店家來問我,一發疑惑了。
“故今日又多住這一日,要辨了真僞。不想果然是你,你卻如何落在此地,可將別後之事,說一說。”
小鳳道:“當初老爺犯事,即着我父親領了公子,躲在山東。後來,我父親賭錢,廢了家,因出外做買賣,不想涉在盜案監,押在故城縣監裡。
“彼時沈君章只說去救我父親要使用,與我母親商議,將我賣了。彼時說那人姓烏,是真定府大財主,娶我爲妾。那知道是個忘八,將我哄入娼家,流落此地了。
“當初我父親,原同沈君章在兗州府住,後因追究公子的信急起來,又同了沈君章遷至高唐州,開了飯店。
“不想你下在店中,我父親昧心,與沈君章商議害你。我聞之心如刀割,又無法可救,虧你走了,又喜之不勝。今日天賜相逢,我尚有無數言語,一時說不盡。
“只是姑爺一向在何處,可曾到家?當初自從你出門之後,我何時不想,今日也將數年的事,對我說知。”
我聽得他說父親與沈君章謀害的話,方省悟道:“當日我原疑沈姓與我無仇,爲何要害我?那知是你父親的緣故。只是沈家屋裡,還有個姓王的,你可知麼?”
小鳳道:“這就是我父親了,當時怕公子的事發覺,故此改了姓王。”我立刻恍然大悟,說道:“數年疑惑,今日如夢方覺!”遂將本身的事,也大略說了一遍,只未說出做官的話。
又問她道:“你父親如今何在?公子可長大了?”小鳳道:“我曾央人去打聽,說我父親死於故城縣監內,母親就跟了沈君章,公子與高唐州州官一個鄉親,姓史的過繼去了。”
我就問道:“那姓史的,那裡人氏?”小鳳道:“這卻不知,除非問那姓沈的方明白。只是我聞得沈君章,又搬往河南彰德府去了,所以我這裡一向音信斷絕了。”
我想:“我如今竟要往河南,正好尋他。”小鳳道:“當初姑爺若肯收我在身邊,豈得落此一番火坑!”
我笑了笑說道:“彼時實因你尚是處子,恐所願不遂,壞你名節,故不敢領你的高情。總是人生患難機緣,俱有定數,斷不可勉強的。”
小鳳道:“往事休提,我幾年來做了浪裡孤舟,可憐受盡煙花之苦,今日萬分機緣,得遇姑爺,實我見畔岸之時,你豈能不發一點慈心,提我去?”
我笑道:“你看我身飄四海,那有力量提出你去?”小鳳道:“我看你今日車馬僕從,意興勃勃,必不是不得意之時。總與姑爺無緣,見我目下這般行徑,尚然心如鐵石,絕無苦海慈航之意。況今日一會,後會難期了!”
說罷,淚如雨下,將身子倒在我懷裡來。我見他那一種韻致,又非昔比,且見他嬌啼婉囀,着實憐閔他,已有收他的意思,恐他知了真情,女人見識,高興起來走漏消息,故不與說明。
此時也便摟住他,與他拭淚道:“你莫哭,且再商議。”正說話間,只見珍兒走來,問道:“老爺,店家問吃什麼飯?”我將眼一睃,珍兒便回過口來叫相公。
小鳳是伶俐的,早已看破,便道:“我知你做了官了,你不要瞧着他,叫他改口叫相公。”我說:“做什麼官,他不過偶然叫錯。”
小鳳道:“我也不管你做官不做官,只是坐在你身上,設法救我去便了。且問你當初老爺被劫失印,問了軍去,你是個女婿,也該替他伸這冤,查出印來,訪出公子來纔是!爲何痛癢無關?”
我說道:“你這話也說來好笑,除非知道打劫的人,才伸得冤。彼時官府通行嚴緝,尚無影響,你叫我怎樣伸冤,怎樣查印,怎樣拿盜?”
小鳳道:“要印也不難,要盜也不難,可憐我是個女子,見老爺家破人離,久抱不平。今日見你,正要說幾句知心的話,不想你反藏頭露尾,一味哄我。”
我聽他說話有因,便摟定他問道:“你可知些緣故麼?”小鳳道:“要盜是容易,只是你說救我出去也無力量,豈有力量去拿盜!對你說也無益。”
我立刻笑道:“我實對你說,你且不可則聲,我中過進士,現任河南按院。因一路還有些事情,恐怕走漏消息,故爾如此,不是哄你。你且說打劫的是誰?”
小鳳聽了,方纔喜遂開顏,把積年愁恨,一齊散去。便將沈君章等人打劫的,一一說了,然後提醒我:“只消拿住他,可不是冤也伸了,印也有了,公子也有下落了?”
我點點頭說道:“你父親可知情的麼?”小鳳道:“想是知情的,如今死了,也罷了。”我說:“但不知那姓沈的果在河南否?”
尚義道:“我知道盛二有個哥,在彰德府住,必然在那裡是真,只不知在那一縣。”我說道:“既在河南,少不得要尋他。”
小鳳道:“如今我的事怎樣商議?”我說:“這不難,只消如此如此便了。”小鳳大喜,說話之間,吃過早飯,又細敘前事。
小鳳又問及尚義,我便將他說知救脫高唐之難,並自己改姓的緣由,細說一番。不覺天色已晚,小鳳嘻嘻笑道:
“當初你假道學,辜負我一段深情,天幸今日遇於旅店之中。但我已屬敗柳殘花,不知還肯相納否?”我也笑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晚飯畢收拾就寢。
我雖是道學的人,卻也值少年久曠,小鳳又系遇了心上人,把十年的相思一宵發泄。這一夜的綢繆綣繾,嬌癡憐惜之狀,難以形容。
直到雲收雨散之後,相抱而睡。一覺醒來,已是天明。起來梳洗畢,我即叫店家來,說道:
“實不相瞞,那媚娘實是我家的人,被人拐賣在此,幸而昨日遇着,意思要煩你去對他鴇兒說,願償原價取贖。若說成了,自有重謝。”
店家道:“說我便替你去說,只恐他不捨這顆搖錢樹。況媚娘是本地有名的表子,相知不少,他鴇兒即使依了,衆人也未必依。”
我說道:“只煩你去一說,依不依再相議。”店家道:“使得!”應諾而去。去了一會,只見店門外,擁了一夥人進來,嚷道:“那裡來的流棍在此,冒認人口,叫他出來認認。”
原來這些人是店家去說了,那鴇兒糾合來的罡棍。知道是過往的客人,可啖之物,一擁而入,先將小鳳拉出去,推上牲口打發去了。
爲頭兩個罡棍,把我數落道:“那裡走你這個不知死活的人來,你有幾個浪錢,在此賣弄,闞喪子!睡了一夜,也就便宜了你。怎麼搗出這些鬼話來?那一個是你的家人!”
就動手打過來。尚義攔住說道:“打不得的!”那人就把尚義一掌,回手又要打我,虧了從中一個老成些的人,見我一表非俗,不知來歷,恐打出禍來,和身勸了出去。
衆人又吩咐店家,叫立刻打發媚娘昨夜的房錢,趕他起身。說罷,衆人洋洋得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