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囊中尚有杖頭,不煩費心,厚惠斷不敢收!”作謝了就行。薄老亦不多讓,即送了出門。我們主僕二人仍到舊店中,謝了店主並僱了牲口,往山東莘縣而行。
不則一日,到了莘縣,即在東門外,尋了一個塵遠庵作宿。庵僧超凡,聽口音也是丹徒人,知是同鄉,慨然留下。我們聊了幾句天甚覺灑脫,我覺得與他投緣聊天到了深夜。
次日進城,往謁符知縣。哪知道一打聽,那符秋雲,平素爲人、做官操守,與薄老不相上下,他過去雖然也在丹徒西門住,家中人不時往來,但是一聽我是丈人惱我出門的。
思量我此來,一定爲久住之計,不好打發,終久招一怪,不如不見的乾淨!叫門人回說:“老爺在此,因畏功令,一概紳衿親友,並不接見。
“況來往的多,亦未知真假,名貼也不敢領。”
我聽了,哈哈一笑道:“我便是慣冒名哄人的光棍!”叫慶兒接了貼,就走。
倒是慶兒憤憤的說道:“你老爺,是我老相公親授業的門人,如今做了官,眼睛忒高,看不見人了,天地君親師,也沒有的,還虧他在此做官!”我連忙喝住,叫他跟了出城。
回到庵中,想着資斧將竭,作何區處?即點坐潛思。那超凡詢知符知縣不見緣由,又見我這般光景,便問道:
“相公有何心事,可能賜教否?且未來還是或行或止,或者貧僧能爲你分憂,也未可知。我聽他說話詞意慨然,似非世俗中人,遂把出門的緣故,並河南的情由說了。
隨後說:“小生目下,身心如浮雲流水,茫無定向,兼之所謁非人,勢處阮籍之途,未免楊朱之泣,故在此躊躇不決。”
超凡聽了,馬上說道:“這等看來,相公是個不趨勢利,忠誠耿介之士了。可敬,可敬!你請放心,僧雖是方外少年,時也曾替人排難解紛,千金一諾,眼裡也認得幾人。
“人喜的是扶危濟困,惱的是附勢趨炎。你既是艱於進退,一年兩載只管在此,總不煩你費心。正可安心習靜,以圖進取。僧與尊駕結個雲水之交,何如?”
我聽他這樣說,感激的說道:“我只道風塵多勢利,何期世外有高人!既蒙美意,只得暫借一枝,容圖厚報!”超凡笑道:“僧豈望報之人乎!若望報,則與世俗一流矣。”我亦笑道:“以吾師之大雅,反是小生失言了。”
從此我住在庵中,別無一事,日與書籍爲伍,暇則與超凡談今論古而已。
我住在庵裡,原以爲主僕二人有了落腳之地,沒想到慶兒卻生了不良之心。他見我這個主人進退無計,寄食庵僧。
暗想:“我隨在此,有何出頭日子,不如走回鄉去,別圖生機,有何不美!況且還剩二三兩銀子,再偷他幾件衣資,賣來夠做盤纏了。”
主意已定,次日五更起來,收拾停當,悄悄開了門,飄然而去。天明超凡起來,伏前裝香,只見大門都開了,即往慶兒房中一看,行李俱無。
遂叫我說知,我知道怎麼回事了,說道:“不消說得,此奴見我處於岐路之間,遂生背主之思,小人之心,一險至此。可恨!可恨!”
超凡道:“人情歡樂則聚,患難則離,洵不謬矣!但如今衣冠,誰不俱炎涼之眼。即薄老與符君可鑑,豈可獨責之小人乎!此平常之事,不足爲怪的,只索之一笑。”我聽他說得透徹,也就不放在心上。自此日月如駒,住在庵中,不覺一年有餘。忽然一日,超凡在城中回來說:“聞得新任巡按,是令岳,可去見他麼?”
我馬上說道:“翁婿至情,只因他忠言逆耳,不識賢愚,故爾憤然出門。但他現任此地,若去見他,反覺勢利了,只是不去的妙!”超凡道:“見識極是。”
又遲了幾時,聽得說岳父出了事,被朝廷問罪,人到兗州府了,我大吃一驚,想想值此患難之時,我若不去,誰與料理家。
超凡道:“避之於顯榮之候,趨之於患難之中,真豪傑胸襟,血性漢子,難得,難得!
“如今足下,只該到濟南府一詢便知,此處去亦不遠。貧僧與你打點盤費起來,明日就行。”當夜無話,次早起來收拾行李,超凡送出盤費十兩。
我說:“不用許多!”超凡道:“出外的人,多留些在囊中,也好防意外之需,倘有緩急,更求誰去!”我方收下了,謝道:
“吾師爲世外之高人,早已超脫在世俗之外,一切感激套話,不敢贅一字,總勒之於心耳,但小生此去,行止必有信至吾師。”
超凡道:“僧家跡蹤無定,亦不必寄信來。”原來早上,超凡已僱下頭口,當下便分別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