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張操之那裡,爲父也不能多說,只望你懂事一些,莫要再尋釁滋事。”柴紹負手而立,有些憂鬱地看着柴令武,“你兄長仕途並非毫無顛簸,再這樣下去,柴家……”
他頓了頓,道:“也罷,往後行事,且想一想你的母親。”
低着腦袋的柴令武滿臉通紅,猛然擡頭:“偏是要學兄長那做派,纔是明事理麼?張德那廝狡猾心狠,我跟他學?學害人麼!如今城裡的,都當他是個好人,大人也是被他騙了!”
柴二郎嚷嚷了一番,以爲柴紹會打他,豈料見他爹只是無奈地坐在椅子上,然後更加無奈地打量着自己。
“大人?”
有些忐忑地看着自己的爹,柴二郎有那麼一剎那,覺得自己好像愚不可及。
“張操之要還是十二三歲,當他好人也沒什麼。”柴紹回想起改元那年,張公謹招募江水張氏南宗的人,結果招來張德這麼個東西,不由得有些難受,“八年了,不拘是營造技巧,還是做人處事,爲父何曾當他是個好人?”
柴令武愣在那裡。
“爲父戎馬數十年,和你母親手上不知道過了多少人命。可你曉得,張操之在這短短數年,這大治之世,這太平年月,又有多少人死在他手上?”
柴紹盯着自己的兒子,語重心長道,“官位財勢,浮雲爾。家世顯赫數代,集五百年風流,如清崔博崔者,不過是數年,被他顛來倒去折騰的不可開交……”
目光灼灼的柴嗣昌有點明白自己的大舅子爲什麼這麼糾結,實在是李唐皇室都沒辦法撬動的名門望族,因爲張德扇動的小翅膀,河北道河南道就像是一鍋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只是這鍋粥如何吃誰來吃,卻不是名門望族說了算了。
皇帝本該是高興的,否則應該十數年數十年謀劃,然後再憑藉科舉府兵之利,一舉將壟斷才智之士的山東士族掀翻在地。可是莫名其妙的是,因爲鍊鋼,因爲羊毛,因爲水泥,因爲宣紙……名門望族渾身都是漏洞。
而這個過程中,張操之僅僅是羊毛一項,在河東河北,直接間接整死了不知道多少人。李思摩和薛不棄忠君也好自保也罷,鐵勒和突厥人死在羊毛和皮子上的,數以萬計。
柴紹自認戎馬數十年過手的人命沒那麼多。
“記住,柴家乃是皇族姻親,若要失勢,不過是一念之間。”柴紹看着柴令武,“爲父去過禁苑,探望了你外祖父。你外祖父精於盤算,若是他所料不差,張操之如今當真是錢布天下……”
“那廝……”
“好了!”柴紹擺擺手,“爲父不是漲張操之志氣,前漢鄧通是遠不如他的。鄧通十八歲可不曾三入朝堂。”
柴令武扭着脖子:“鄧通是皇帝的男寵!江陰子也是給太子玩的!”
“……”
扶額無語的柴紹感覺自己剛纔全是在放屁,這個兒子的自尊心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強烈,簡直沒由來的強。
“言盡於此,明日你就去城西,見一見張操之。”
“不去!”
柴令武恨恨然道,“大人當我還在玩耍麼?長安到洛陽的腳力,我自有進項,偏去捧那個江陰子!”
“愚昧。”柴紹依然沒煙火氣地罵了一聲,“李藥師李客師兄弟幾人的後輩,早就經營了河南道的……物流。那順豐號在山東,是直取登萊的,你這點腳力錢,賺的不過是長安兩市閒散的金銀,能有甚麼出息!”
這光景,柴令武也只是爲了面子,在那裡咬牙堅持着。不過很快他臉色就震驚起來,只聽柴紹一聲長嘆:“杜構在登萊,給杜家一年能獲利七八十萬貫。這等匪夷所思的事情,若是去年,爲父也是不信的。朝廷一年纔多少?太極宮擴建,內帑一開始是掏不出錢來的,等着兩年的稅,才能開建。”
感慨了一番,看着已經說不出話的柴令武:“可如今呢?禁苑擴建,各坊又增補一處道觀,兩年蓋九十有餘。更不要說重修洛陽宮,太原亦增了一處工地,大約是太原宮。而這辰光,朝廷不僅徵遼,還在青海拓地千里。爲父在右驍衛的下屬,跟着李績去了一趟青海,夾帶的私貨都有萬貫進賬……”
大貴族一般來說是不缺錢的,社會地位可以很輕鬆地變現。但問題在於,貞觀初年的財政惡劣,加上外敵環伺,基本上想要變現,也就是一些土地,連皇后都湊不齊全套花色的絲綢錦衣。
而柴紹因爲老婆和老丈人的原因,更不敢造次,他自己是沒辦法去變現的,只能由自己的兒子出面。畢竟,年輕人是允許犯錯的,但年紀大的,除非是四大天王級別,還得是厚顏無恥的,才能大賺一筆。
這也是爲什麼柴紹受李淵接濟的同時,更是默許了柴令武藉着自家的名聲權力,去洛陽撈錢。
但萬萬沒想到的是,柴令武玩的有點過火,更是惹上了張德。
如果張德只是普通的大商人,那隨便就拿下了。可惜張德能夠冒尖的原因,除開本身的實力之外,張公謹琅琊公主以及曾經在王世充那裡打過秋風的死黨們,算是不大不小的一個小團體小山頭。
到張公謹晉升爲候補天王級的小牛,然後在平突厥和徵遼兩件事情上的功勞,只要不早死,是很有希望接尉遲恭或者李靖的軍中地位。
而且相對於尉遲恭私活不肯賣身,跟琅琊公主玩車震的張公謹,顯然更加的受皇帝陛下的青睞。
“不可能!八、八十萬貫!民部一年纔多少錢,京中富戶,也不過是家產千貫。這簡直就是……就是……不可能!”
柴令武瞪圓了眼珠子,他覺得自己可能是被張德耍了。當初在洛陽,張大郎肯定是拿他當傻子看的。他賺點腳力錢,倒買倒賣,還覺得傢俬頗豐。如今看來,簡直……簡直就是愚不可及!
一團怒火心底起,柴二郎恨不得直接一刀結果了張德,可這光景,任他有千般的想法,卻也只能等待着自家老子的安排。
柴紹說的沒差,張操之不是好人,該心黑的時候心黑,該手辣的時候手辣,更加令人震驚的是,滿朝文武,恐怕只有九卿級別;勳貴之中,興許只有公爵檔次,才能夠察覺到張德在東海到底有多麼恐怖的收益。
但大家都情不自禁地保持了沉默,讓京城的人,只是覺得張大郎生財有道,可哪裡想到,這生的財,是的的確確的富可敵國……
咕嚕。
嚥了一口口水,柴令武有些頹然地坐在了一旁,然後怏怏道:“大人,這……這陛下……”
“陛下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柴紹想了想,還是吐露了一個小道消息,“京洛之間的那條軌道,一季結算,大頭是運往內帑錢庫的。”
點到即止,柴令武再傻也明白了。皇帝想要變現,也不能明目張膽,理論上,大唐還是壓制行商的。天子如果帶頭破壞規矩,會形成不可挽回的聲明受挫,這種小黑點,不比跟頡利結盟要來得弱。
而且名義上來說,京洛板軌算是利民工程,洛陽雖然沒有被正式設定爲陪都,但歷史慣性,讓人民羣衆認定這個地方是都城級別。兩都人民通過這條軌道,大大地節省了流通成本,加速了交流。
不管背後有多少不可告人的x眼交易,至少名面上,這是貞觀朝的一個“德政”。
聽完老子的話,柴令武就像是靈魂上被震懾了一下,終於發覺,自己和張操之從來就不是一個級別上的。
“想明白了?”
柴紹鬆了口氣,他心中琢磨的,是柴哲威在仕途上走的遠一點。而這個兒子,經濟之才肯定是沒有的,但如果他能夠爲柴家拋頭露面賺取收益,那麼一明一暗,柴家順利度過三五十年的風險期,這就算是過關了。
皇帝從來都是靠不住的,柴紹明白這一點,想要自救,也只能說盡量地融入到將來的“新貴”中去。
以他在李淵那裡受到的薰陶,他當然判定有張德爲首的忠義社給李承乾做後盾,儲君的位子,不穩也得穩。
只要融入進去,那麼新君登基之後,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會因爲前朝前前朝的歷史遺留問題,來清算一個已經沒有政治力量的家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