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苾何力、高侃等統帥們都不願做聲,只是看着韓藝。
李治也看向韓藝,你若不擺平他們,我也不能支持你呀。
在唐初的時候,武風盛行,一言不合就開打,衛士都是受人尊敬,文人也都崇尚軍功,開疆擴土,建功立業,直到武媚娘上位,文風才壓過武風,畢竟武媚娘只是一個女人,她得想辦法將軍隊給壓下去,否則的話,他根本坐不穩。
李績他們這些統帥平時不做聲,但是前提是你不能傷害軍方的利益,否則的話,他們就可以一票否決你。
均田制就是建立在防止土地兼併上,而府兵又是建立在均田制上面,你要瓦解均田制,將土地兼併合法,那麼府兵自然也就會瓦解了。
這是很淺顯的道理。
韓藝卻是笑道:“司空此言差矣啊!”
李績淡淡道:“願聞高見。”他當然也知道韓藝肯定準備了一番說辭來忽悠他。
韓藝道:“關於府兵的問題,我是慎重考慮過的。先說說府兵的現狀,其實府兵的土地也一直在被人兼併,主要有兩方面,第一方面,就是一些將軍兼併府兵的土地。第二方面,就是府兵之間相互兼併,換而言之,府兵的利益一直都受到傷害。
但是,國家也沒有辦法補貼他們,因爲國家也沒有足夠的錢,很多爲國陣亡的士兵,國家都拿不出撫卹金來保障他們遺孀的生活。也就是光憑府兵自己的收入,已經是漸漸難以維持府兵這個制度。
而府兵制的特點是什麼,成本低,一旦打仗,都是自己帶糧食,自己帶武器,自己帶馬,什麼都自己帶。這個到中原附近,打一兩場小仗,還勉強可行,但是一旦遠征,肯定是朝廷負擔,府兵哪裡負擔得起,征討高句麗完全就是中央從折衝府徵兵,糧草都是朝廷來負擔。如今我大唐帝國這麼大,開戰就是千里之外,肯定是朝廷負擔,可見軍餉這個問題,已經從府兵承擔變到國家來承擔。不知司空,以及各位將軍是否認同?”
李績、契苾何力他們稍稍點頭,這可是事實,滅高句麗,所有的糧草都是朝廷負擔,那種規模的戰役,府兵自己哪裡負擔得起。
韓藝立刻又接着道:“換而言之,對於維護軍隊利益而言,這國家財政已經變得府兵自家的收入要更加重要,軍隊和戰爭都將會越發依賴國家財政。但這只是一點,還有一點更爲重要,也就是我們唐軍爲什麼能夠做到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當然,這與陛下的英明神武,以及司空、契苾將軍、高將軍、薛將軍他們的用兵如神是有着莫大的關係。
但是更多的是我們唐朝尚武,我們的士兵,他們不是窮人,他們都是自耕農,是家境還不錯的有田者,他們更多是自願入伍,希望建功立業,光宗耀祖,這是非常重要的,只有奔着這個目的去的,他們纔敢於在戰場上英勇殺敵。可見對於士兵而言,田地是其中一點,尊重要更爲重要。如何給予將士們尊重?首先一點,就是保證他們不爲五斗米折腰,這是最基本的。”
薛仁貴道:“均田制,軍籍戶免稅就是爲了這一點。”
韓藝道:“薛將軍,你現在還能保證嗎?外面亂成那樣,許多府兵也都受到波及,國家拿什麼去保證?”
薛仁貴道:“可這這一場危機只是一個意外,不可能年年發生。”
韓藝道:“天災呢?你能不能保證我大唐永遠沒有天災嗎?”
薛仁貴不做聲了。
韓藝道:“我無數此強調,自耕農承受危機的能力是非常薄弱的,一旦有些波動,那麼自耕農將會面臨破產危機,府兵也是自耕農,這種時候,就需要國家財政的補給。而印花稅將會給國家帶來更多的收入,我估算了一下,一旦全面執行印花稅,國庫的收入至少翻三倍。”
李治驚訝道:“你此話當真?”
韓藝輕描淡寫道:“三倍是綽綽有餘。”
這就是韓藝的優勢,他動不動就幾倍的翻,你跟他說理,怎麼說得過,拿錢堵住你們的嘴。
韓藝又繼續道:“我就這麼說吧,當國庫的稅收增加了三倍,國庫只要拿其中的一倍砸到府兵頭上,不知各位認爲府兵的生活是越變越好,還是越變越差呢?”
拿一倍去砸,按照幾年前的來算,等於就是傾盡國庫要用於軍隊,那還種什麼田呀!
李績問道:“你此話當真?”
“這只是一個比方。”韓藝道。
李績立刻瞪向韓藝。
韓藝道:“你別瞪我,國家財政,哪能這麼輕易的都決定,這得仔細規劃,但是朝廷可以對此立法,規定將國家幾成的稅收,直接用於軍隊。但是我不建議給錢,我建議是給福利,好比說,國家大力建設學院,保證每一個府兵的子孫後代都能夠讀上書,這對於士兵而言,不但給予了尊重,而且是非常關鍵的提升。前面我就說過,我們的士兵爲什麼驍勇善戰,就是他們有抱負,有志氣,有承擔,不是烏合之衆。而讀書能夠更好提高府兵的素養,讓他們變得更加愛國,更加勇敢,更加明白事理,而不是被人隨便煽動一下,就揭竿而起。
還有,朝廷將會給予府兵補助,鼓勵商人在折衝府建立作坊,給府兵的親屬提供就業,又或者,給予府兵提供免息貸款,一般百姓出售土地,那一定是遇到極大的困難,這時候朝廷就應該借糧食給他們,免除他們利息,這樣他們才能夠不爲五斗米折腰,纔不會失去他們的土地。
還有,以前財政收入不是很多,沒有辦法更多的去獎賞士兵,一旦財政收入增加之後,朝廷可以用律法的形式來規定給予士兵的獎賞,這樣才能令更多的士兵願意入伍。另外,還有很多福利,保障府兵的優越性,這樣他們纔會爲此而感到驕傲。光均田制,免稅戶,這能夠給予士兵多少尊重,我還真不覺得。
印花稅的目的是什麼,增加國家財政的收入,減輕百姓的負擔,將更多的資源集中起來,然後用在刀刃上,地主多繳兩石,少交兩石,對他們有什麼影響嗎?但是這兩石若是用於百姓身上,那可能就是救命的糧食。”
這長篇大論下來,李績、契苾何力他們的神色動容呀。
要是朝廷能夠這樣做,那當然沒話說,別得就不說了,光讀書一項,就能夠讓許多士兵滿意,因爲這年頭讀書的成本那是非常高的,而唐朝的府兵,都是有產者,爲什麼戰鬥力這麼強,就是因爲他們想更進一步,他們希望立軍功,出人頭地,讀書可以令他們更進一步,這也是爲什麼,當初軍事學院一停,許多軍籍戶就馬上跑來找李績,要一個說法。如果是他們流民的話,那他們的要求,就是求一口飯吃,那他們上戰場,肯定就是逃命,我就是來求一口飯的,我又不是要當將軍。
但是不想當將軍的士兵,那就不是一個好士兵。
白蘭山一戰,唐軍多麼剛猛,寧死不屈,因爲他們榮耀感非常強烈,當然,那些還存活下來的士兵也全部被提拔爲士官級別,同樣還駐守在白蘭山。
“尚書令還真是公平呀!”
正當這時,崔戢刃突然開口道:“印花稅損害的不僅僅是府兵的利益,咱們文官的利益也損害了,咱們文官不滿,你就說沒錢,司空一開口,你就國庫收入出來保證,這說不過去吧。”
契苾何力立刻嚷嚷道:“你們文官還好意思在這裡說,鬧成這樣,不都是因爲你們文官麼?最終還是靠咱們武官才穩定住局勢的,理應論功行賞,尚書令這麼做,我看挺公平的。”
阿史那彌射也道:“說得對,你們文官幹得事比誰都少,要得卻比誰還多,虧你們還有臉。”
張文灌惱羞成怒道:“二位將軍真是血口噴人,你們武將難道個個都是清白的麼?方纔尚書令也都說了,府兵的土地都是讓你們這些武將給兼併,據我所知,你們武將還有一些人命令府兵爲自己辦事,謀求私利。”
“豈有此理,你這死老頭胡說什麼,信不信老子將你胳膊給擰了。”契苾何力站起身來,指着張文灌罵道。
張文灌也站起身來道:“你來,你來,你來,老夫若皺一下眉頭,老夫就不姓張。”
文官和武官紛紛起身,開始懟起來了。
王玄道、盧師卦他們都站起身來,走到張文灌身旁,你們動不動擰胳膊,欺人太甚。
唐朝尚武,唐朝的文官,也是能上馬領兵的,跟宋朝的那些柔弱不堪的文官那是兩回事,劉仁軌、裴行儉、來濟那都是文官出身,他們帶兵打仗,可不比這些軍人世家的差。
李治趕緊向韓藝使眼色,好似說,這是你惹出來的,你得擺明。
“等下!”
韓藝只能站出來,走到文武的中間,道:“各位,真是抱歉,也許我方纔沒有說清楚。我與司空方纔說的是府兵,不是武官,在官員級別上,大家都得交稅,我沒有說武官就不用繳稅了,武官是文官是一樣的。而府兵比普通百姓承擔着更多的義務,如果他們也納稅,朝廷理應在其它方面,給予他們優待,這也是合情合理的。”
契苾何力哼道:“聽見沒有,聽見沒有,你們這些文官,真是小肚雞腸,一點虧也不能吃。”
“你們武官還資格說咱們,咱們文官當時都已經答應了,是你們武官表示不滿。”
李績忙道:“老夫不是不滿,老夫也只不過想問個明白而已。”
李治也趕忙道:“各位愛卿,都稍安勿躁,這只是商議,這種大事,也不是尚書令一人說了算,都坐下來吧。”
他們一邊鼓着眼,瞪着對方,一邊慢慢坐了下來。
李績趕忙道:“陛下,老臣覺得尚書令言之有理呀!”
如今隨着人口的增加,貧富分化,土地兼併是越發嚴峻,他也明白,均田制沒法長久下去,許多府兵的土地都已經被兼併,現在韓藝這麼保證,那當然可以試試看,總比坐以待斃要好。
這隻老狐狸!
所有的人同時鄙視李績。
李績臉皮多厚,權當沒有看見。
李治道:“如今這情況,想要維持均田制,就必須讓那些地主、士紳,甚至官員將土地歸還,但若不這麼做,朕以爲也必須得采納印花稅,否則的話,既不能保證百姓的利益,又不能保證國家的利益。”
其實還有半句,就是你們地主、當官的得利,不能好處都讓你們佔着。
鄭善行突然道:“還有一個問題,就是佃農的問題,地主常常將稅收轉嫁到佃農身上。”
韓藝道:“如果徵收印花稅那就不存在佃農這個問題,因爲朝廷只有權力根據印花來徵稅,地契上寫得是誰得名字,朝廷就向誰徵稅,租下土地的農民,是不需要負擔地稅的,他只負責租錢,至於租錢是多少,那是契約關係,朝廷沒法干預,但是要想保證契約的有效性,就還得購買印花,等於他們還是繳納了稅收。”
“尚書令別光顧着地主,商人呢?商人就不用納稅麼?”一個大臣突然說道。
文臣現在都將矛頭指向韓藝,他們認爲韓藝太偏心武將,但是他們也沒有將韓藝視作文官,就韓藝那書法,若是算成文官,那簡直就是文官的恥辱啊!
韓藝笑道:“我這印花稅的靈感,就是來自於商人,這世上誰立契比商人還多,這裡面就包括了商稅。”
......
其餘大臣們一聽,頓時就炸了!
“這不公平!”
“你前面也說了,這印花稅是積少成多,稅額肯定不高,但是落在地主身上,就是繼承租庸調製的稅額,這真是太不公平了。”
......
你一言,我一語,總而言之,就是要互相傷害,要同時增加商稅。
雖然韓藝這個玩得很巧,但是他們也都不傻,印花稅用於田契上面,更像似個人所得稅,商人卻不是按自己的收入比例來納稅,這明顯就不公平啊!
韓藝等他們說夠了,才緩緩說道:“你們說的很對,若以交稅稅額來算的話,商人繳納的印花稅興許是比不上地主的,這我也承認,也沒法否認。但是你們忽略了一點,那就是地位和特權。朝廷給予地主、士紳那麼多優待和特權,給予商人的是什麼,是各種限制。朝廷要將兩者的稅額提升到同一條水平線上,沒有問題呀,但是,商人的地位也得提升到跟地主一樣。既然你們都說要公平,那就方方面面都要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