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當小珚從前艙回來時,看到錢氏夫婦正跟謝志寧在甲板上說話。//Β/他們站在桅杆下,絞盤架和半升起的帆擋在她與他們之間,因此沒人看到她。
走近時,他們的談話已近尾聲,她只聽到最後幾句。
“……家教不嚴,深感慚愧。再次謝謝公子昨夜爲我夫婦倆保留顏面,以後數日同行,我夫婦倆自當嚴加管束小女行爲,還請公子代爲向令妹表達歉意。”錢老爺內疚的聲音在河風中顯得很虛弱。
“老先生無須多慮,請回艙休息吧。”謝志寧客氣而疏遠地回答。
小珚走過布帆,剛纔的話雖然聽到的不多,但已經足夠了。
謝志寧轉向她,臉上露出欣然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來了。”
“瞎說,你根本沒有看見我。”
“可是我聞到了茶香。”
“又瞎說,我今天還沒煮茶。”
“就算不煮,你身上也有茶香。”他堅持道。
小珚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皺眉道:“你分明是在取笑我,我都好幾天沒換衣服了,身上哪還有香味?”
“我沒有騙你,我愛極了你身上的香味,如果不信,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如何證明?”他熾熱的眼神和言詞中敏感的“愛”字,讓小珚的心怦怦亂跳起來。她覺得臉上火熱熱的,心也火熱熱的。
“你過來。”他對她誘惑地招招手。
“幹嘛?”她警戒地退後。
“你過來就知道了。”
見他朝她走來,小珚心慌地跳開,卻被腳下的東西絆倒。
謝志寧及時將她拉起來。“看吧,躲我的下場就是這樣。”
“別再胡言亂語。”小珚甩開他的手,看著腳下的一堆繩子、鐵勾和帆布好奇地問:“這些東西哪裡來的?”
謝志寧賊賊地一笑:“我找船主要的。”
“你要它們幹什麼?”
“哪來這麼多問題?快去煮茶,我今天還沒得到一碗茶呢。”他岔開話,指著船尾。“瞧,幫忙的人來了,如果不想被他糾纏就別在這裡礙手礙腳的。”
小珚看到船主的小兒子正走近,立刻轉身離開。那個大男孩自從吃過她煮的茶後就迷上了她,而她既不想傷害他,也懶得敷衍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躲開他。
看著她的背影,謝志寧頰邊露出一個大大的笑靨,轉向身邊的男子。
“小珚姑娘怎麼跑掉了?”男孩頗爲失望地問。
“煮茶去了。”
“茶?太好啦!”男孩立刻笑容滿面。
謝志寧將粗粗的繩頭扔給他。“先幹活,否則沒有茶哦。”
“幹活?沒問題。”大男孩快活地說著,把繩子綁在桅杆上。“你等著看,我會爲你兄妹倆搭個最好的帳篷。”
謝志寧很快就發現,這個愛慕小珚的大男孩對搭帳篷很有一套,那些粗糙堅硬的船上用具在他手中變得十分柔順。他一面做,一面教謝志寧如何打繩結,如何將粗重的纜繩穿過帆布“鎖眼”,穩穩地掛在繩子上……
當小珚託著茶湯回來時,一個簡易帳篷已經出現在前後艙間。
“你們在幹什麼?”她驚訝的問正在用粗大的鐵錨壓牢帆布底的謝志寧。
“搭帳篷。”
“我當然知道是搭帳篷,可是你幹嘛要搭它?”心裡雖然已有答案,但小珚還是很有興致地問。
“我今後幾天就睡這裡。”謝志寧輕鬆回答她,再對目不轉睛看著小珚的男孩說:“辛苦半天了,來吧,讓我們好好品茶。”
“自己倒。”小珚將茶盤塞進謝志寧手裡,逕自走進剛剛弄好的帳篷裡,東瞧瞧西摸摸,甚感新奇。
等她走進帳篷裡後,男孩纔將目光轉向茶盤,與謝志寧就地坐在甲板上,取來茶碗倒茶湯。
可是還沒飲兩口,男孩就被他哥哥使喚來的船工叫到底艙幫忙去了。
小珚從帳篷裡出來,興奮地對謝志寧說:“你這個主意好,我們睡在這裡就不會被那個女人蚤擾了。”
謝志寧啜著茶,悠然自得地說:“我以爲只有我要睡在這裡,你也要嗎?”
小珚圓瞪著眼睛。“當然,不然我睡哪兒?”
“自然是艙裡囉。”
“怎麼可能?”小珚慍怒地看著他。“想想昨夜都讓人噁心,既然你有地方睡覺,我怎麼可能還與那個女人待在一起?”
“這裡……夜裡恐怕會很冷。”見她願意跟他在一起,他高興之餘也猶豫起來了。搭帳篷另闢住處,原是爲了避免錢家姑娘再做出荒唐舉動。只要他不在艙內,他相信小珚不會受到太大幹擾,而且艙內比較暖和。
“這麼厚實的帆布,不會太冷。”小珚自信地說:“而且我們行囊裡不是還帶了毯子嗎?反正我是不想再跟那個女人睡在一起。”
她堅定的語氣說服了謝志寧,他也不想跟她分開。因此開心地說:“你這麼信任我,真讓我受寵若驚啊。”
“得了吧,我可看不出有誰、或有什麼事能讓你真的受驚。”
謝志寧聞言大笑,而他平時很少如此開懷大笑。“你說對了。”他眼裡有簇狂放的火焰。“長這麼大,我確實不曾被什麼東西嚇到過。”
“爲什麼?你很大膽嗎?”小珚也笑了,他的笑聲很有感染力。
“也許吧。人生不就是這樣,死死生生,有什麼好害怕的?”他的目光定在她的臉上,神情十分淡然,眼神卻很熾熱。“不過,我喜歡你的信任。”
小珚望著他,感覺自己正被捲入那深邃火熱的目光深處,越陷越深。“從第一眼見到你起,我就信任你。”她情不自禁告訴他。
“小心點,說謊會被夜鬼捉去喔。”他促狹地眯著雙眼看著她。“我可記得第一次見面時,你冤枉我侮慢了你的茶湯,一心只想把我趕走呢。”
想起那天與他發生的衝突,小珚不好意思地紅著臉,垂著頭說:“我說的是真的,那天你一走進茶鋪,我就注意到你了。”
他呷一口茶,讓那馥郁清香的茶湯緩緩滑過喉嚨,幽幽地說:“當然,要是沒注意,你怎麼可能在茶湯才潑到地上時,就跳到我的鼻子前指責我。”
“我承認那天錯怪了你,你別再記仇好不好?”小珚叫了起來。“我要是對你沒好感,就不會叫夥計送西湖花茶給你,也不會在你灑了茶湯時那麼生氣。”
“給我?你是說那碗茶是你特意送給我的?”他詫異地問。
“當然是。”原來他根本沒留意!小珚不知該哭還是該笑。“難道你一直沒發現站在那裡等候的茶客中,只有你得到那碗茶嗎?”
前一刻謝志寧還心有不平地怨著那天所受到的不公正對待,但下一刻就發現自己笑了——真正地笑了。因爲他想起那天當他捧著茶碗時,確實聽到身後左右有人在抱怨,由此看來,那天定是某個心懷嫉妒的茶客故意作亂,才讓他灑了茶湯,差點兒被眼前這個潑辣的掌櫃趕出茶鋪。
“爲什麼?”他笑意盎然地問。
“這還要問?不是都告訴你了嗎?”
“你信任我,被我吸引?”他得意地追問。
她避開他的目光,含糊其辭道:“你跟其他人不一樣。”
“怎麼不一樣?”
即便沒有與他對視,她仍能感受到他足以穿透她心房的強烈目光,那讓她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說不清楚,反正就是覺得不一樣。”
“能在第一次見面就看出我與別人不一樣,看來你確實對我很注意。”想起以前那些總是被送到他面前與他相親,之後都表示對他印象深刻的姑娘,他的語氣忽然變得冷淡。“不知還有哪個男人有這樣的榮幸被你注意到呢?”
他輕率的語氣讓她猛然擡頭,而他帶著譏諷意味的笑讓她很不舒服,她立刻爲自己辯護道:“從來沒有,你是唯一一個。”
“真的嗎?”
“你這樣問真是奇怪,難道你不值得被注意嗎?”
他自大地說:“我總是引起別人的注意,這不奇怪。可是要我相信你會隨便注意並信任一個男人,那纔是奇怪呢。你自己說,你是會注意男人的女人嗎?”
“不是。”她深深地嘆了口氣:“但是對你,也許是。”
他沉默了,而她也無語,兩人四目相對,凝望著對方。
“太好啦!”他首先打破沉默,輕聲地說:“因爲我對你也有同感。”
說著,他擡起手,極其溫柔地捧住了她的面頰,他的手指輕輕拂過她的臉,他的眸子裡閃耀著她從不曾看到過的光亮。她的氣息屏住,他在她面頰上的觸感是她未曾感受過的美好感覺。
她閉上眼睛,無法自已地偏過頭,將臉更偎向他溫暖的手心。
“記住這個感覺。”他輕柔地說,火熱的目光始終停在她的臉上。“它是我們未來的基礎和保證。”
一種從未體驗過的顫慄竄過她的脊柱,迅速遍及全身,她驚慌地張開眼睛想退後,但他抓住她的手不讓她逃離。
“來吧,讓我們去把我們的行李全都搬到這個小小的‘避難所’來。”不理會她的慌亂,他拉著她一同站起,走向後艙。
錢姑娘正在她父母的“陪同”下,坐在艙外甲板上曬太陽,看到他們走來,她一家三口的神情都很不自然。錢姑娘美麗的眼睛貪婪地注視著謝志寧,她父母的四隻眼睛則充滿戒備和警告地注視著自己的女兒。
謝志寧既沒往他們的方向看,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逕自進艙取自己和小珚的東西。
見錢姑娘無視謝志寧冷漠的反應,仍對他垂涎三尺,小珚不由得替她難過,心想她一定是有病,否則哪有大家閨秀如此不自愛的?
回到帳篷後,她把自己的想法告訴謝志寧,他冷冷地說:“別以爲世上只有男子好色,色女人也多得是,對那種人,沒必要濫施同情。”
“你真是個英俊的冷血鬼。”她低聲罵道,心底卻因他面對錢姑娘那種美女的投懷送抱無動於衷而感到高興。
“我不是冷血鬼。”他並不當真地抗議道。
“你就是。”她也不很認真地堅持著,與他頂嘴。
簡易帳篷被收拾得整潔有條理,而爲了阻擋夜風的侵襲,他們的帳篷口和頂棚都被厚厚的帆布擋住,並用沉重的鐵爪、船錨等東西壓住。可是,當夜晚降臨,他們並肩躺在這小而密閉的空間時,卻都感到非常不自在。那寒冷的風也一個勁兒地往那些無法堵住的縫隙內灌入,讓帳篷內充滿寒氣。
唉,早知她要跟來,就該把帳篷搭得更大些。他在心裡懊悔地想。
他們只有一牀被子,昨夜在艙房裡,兩人合蓋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可是今夜在帳篷裡獨處,他們都不約而同地避免“合蓋”的可能性。
於是經過一番謙讓和爭執,厚實暖和的被子由小珚獲得。此刻她正將被褥一半鋪墊在身下,一半蓋在身上,小心地縮緊四肢,一方面是爲了避免碰到他,另一方面也是爲了讓身體保暖。
夜漸漸深了,可她毫無睡意。聽到甲板上“呼呼”而過的風聲,她爲身邊的謝志寧擔心,他身上裹著她帶來的毛毯,但毛毯不夠暖和。
“謝——志寧?”她試探地輕喚,因爲她好久沒聽到他的動靜,甚至連呼吸都聽不到。
“幹嘛?”他的迴應是立即的、粗聲粗氣的、清醒的。
“你冷嗎?”
“不冷。我熱死了。”他居然還笑得出來。
“真的嗎?”她哆嗦著問。
“當然是真的。”他低聲命令。“閉上嘴,趕快睡覺!”
“可是我好冷……”她可憐兮兮地說,氣他怎麼可能熱,而她卻這麼冷。
他沒有迴應,帳篷裡只聽到風的聲音。
當又一股冷風穿過帆布縫隙吹到身上時,她瑟瑟發著抖,將頭縮進被裡。
忽然,被角被掀起,隨即,一副溫暖的軀體靠近她。
“你做什麼?”她發出驚呼,但身子卻不由自主地趨向他。
“做該做的事。”他拉起她,將身上的毛毯鋪墊在兩人身下,再摟過她冰冷的身子,把被子蓋在兩人身上,說:“爲了旅途順利,我可不想看到你生病。”
“我也不想。”她用冰冷的鼻尖磨蹭他溫暖的脖頸,驚訝地發現與他如此親密相擁,並未讓她感到不自在。
她挪動著身子,尋找更多的熱源和更舒服的位置。
“安靜點,你這樣動來動去的,被子都透進風了。”他的聲音在她頭頂警告。
她如言不再亂動,可是她柔軟的身軀和芳香的呼吸卻不停地擾亂著他的心智,讓他產生了一種難以抑制的衝動,想要抱緊她,讓她貼在自己身上;想低下頭去,吸吮她的芳香、品嚐她的甜美……
照以往的個性,只要想他就會做,可現在,他膽怯了。他的雙手忽然握住她纖細的腰,將她猛地轉了個面。這樣,也許能讓他遠離誘惑,保持清醒。
他突如其來的動作先是讓小珚有片刻的不滿,但當她發現這個姿勢剛好溫暖了她寒冷的背時,她溫順地接受了。
“謝謝你。”她用充滿睡意的聲音對他表示感激。
“謝我什麼?”
可他只得到一陣均勻而舒緩的鼻息作爲回答。
翌日,當得知他們真的去睡甲板帳篷時,船主非常過意不去,特意在經過一個小城時,停靠岸邊,讓大兒子去買回兩牀被子。
這樣,謝志寧和小珚夜裡就不會再感到那麼寒冷了。
得不到謝志寧注意的錢姑娘,很快又迷上了對她親切溫柔的船主大兒子,一有機會就往他身邊跑,因此謝志寧和小珚此後的旅途平靜而快樂。
經過近二十天的航行,商船抵達京口。
京口是長江三角洲的咽喉之地,這裡的青山綠水賦予它極其便利的交通貨運,朝廷的茶馬互市新政使它成爲東西連接、南北貫通的商運流通中心。
日頭偏西時,商船在千帆競逐、萬桅聳立的碼頭靠了岸。謝志寧和小珚告別船主一家後,直奔騾馬店打聽苗大鍋頭的行蹤,可惜仍舊沒趕上,苗家馬幫兩天前就離開了。不過騾馬店的人告訴他們,苗家馬幫將在僰道縣換馱。
出生於茶商世家的小珚和多與送茶人來往的謝志寧都知道,“換馱”就是換貨物,意思是馬幫隊將在僰道卸下從杭州、京口運去的貨物,再在那裡上新貨,然後啓程。這也表明,換馱的馬幫隊會在當地休整幾天。
“既然如此,我們今夜就好好休息,明天再上路吧。”雖然再次錯過嚮導讓他多少有點失望,但謝志寧還是很認命。
小珚則興致高昂地安慰他:“就是,在船上待了這麼久,我都不會走路了。而且你不用擔心,水路比陸路快,明天清早我們就上路,一定能趕上他們。”
他低頭看著她,見她可愛的小臉蛋上沾著灰塵,原本整齊美麗的髮髻鬆散地墜在腦後,衣服上佈滿深淺不一的斑點,那是多日在船上風吹浪打的結果,可是她明亮的眼睛仍然燃燒著熱情和鬥志。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指輕捏她翹起的下巴,稱讚道:“你真是我的好同伴。”
“爲何這樣說?”
“因爲你從來不抱怨。”
她頑皮地做了個鬼臉。“如果那能解決問題,我會每天從睜開眼睛就抱怨。”
他笑了笑,拉緊身上的大包袱,指著附近一家裝潢富麗的客棧。“走,今晚我們就到那裡去住一宿。”
那一夜,他們脫離了搖晃的船,在客棧牀鋪上穩穩當當地睡了一夜。但也許是習慣了彼此的陪伴,忽然沒有了對方,他們都睡得不好。唯一讓他們滿意的是,在各自的房間裡,他們洗了個痛快的熱水澡。
京口來往船隻多,要找可載客的商船並不難。早飯後,他們再次回到碼頭,順利地搭船沿長江而上,直奔僰道。
運河流速平穩,長江則不然,尤其是春汛期間,水位上漲,船隻逆流而上,風險更大。但他們搭乘的是能抗風浪的大商船,因此一路上可說是有驚無險。
離開江南時,還是春寒料峭的二月,進入巴蜀時已是四月天,氣溫陡升,炎熱如夏。被滇蜀茶商和馬幫稱爲“綠洲”的僰道縣(注二),因金沙江、岷江在此交匯形成長江,因此素有“萬里長江第一城”之稱。
下船後,他們立刻打聽到苗家馬幫的消息,他們住在城裡的“大通商號”。
兩人直奔那裡,不巧苗大鍋頭一行人到城外貨棧上馱(注三),尚未回來。
謝志寧留下口信,在商號附近找了間客棧落腳後,便帶著小珚去逛騾馬集市。
“老天,這裡的馬比人還多!”
看著狹窄的街道上擠滿馱著各式貨物的高騾矮馬,小珚連聲驚呼。
“是啊,這裡是西南茶馬道的中轉地,有上千家騾馬店,除了進出古道的馬幫和茶馬易市的商人會在這裡滯留外,一般遊客很少到這兒來,自然騾馬多過人。”謝志寧回答著,帶她走進一個拴了很多匹馬的圍欄內。
在馬陣中穿行,小珚不時被那忽然高揚的馬尾巴刷到,嚇得她不是驚呼,就是撞到其他的騾馬。謝志寧只得拉著她,將她護在身邊。
“你來這裡幹嘛?”見他湊在一匹匹散發著馬糞和乾草味的騾馬前察看,小珚好奇地問。
他隨口道:“買馬。”
“你不是說我們要去找苗大鍋頭,請他的馬幫隊帶我們上山嗎?那爲何還要買馬?”小珚小心地避開那些飛揚的馬尾巴,不解地問。
“沒錯,我們要去找他,但我們仍需要自己的馬。”
“自己的馬?我們要騎馬嗎?它們看起來很嚇人啊。”看著這些脾氣似乎很壞的騾馬,小珚的臉色有點發白,她這一輩子還沒駕馭過這種高大的動物。
謝志寧直起身,轉過頭來看著她。“咦,這是那個跟我保證什麼都不怕的吳小珚嗎?你的好戰精神到哪裡去了?”
小珚不理睬他的調侃,心懷怯意地看著身邊的騾馬。“那不一樣,反正我是不會坐在這畜牲的屁股上去買步日茶。”
“我也不會。”謝志寧笑得更歡快了。“而且就算要,我也不是坐在它的屁股上,而是騎在它的背上。”
“不管你怎麼說,我們不需要它。”
“當然需要——啊,那位大叔,請等等!”正跟她說著話,謝志寧忽然揚起頭對著前方喊,可惜小珚的視線被一匹匹高大的騾馬擋住,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只好跟著他穿過馬羣,往那裡走去。
“看,這正是我要找的天馬!”聽到他欣喜的驚呼,小珚看到他們面前站著一匹純栗色馬,這馬較爲矮小,因此不那麼嚇人,且毛色光滑發亮,尾巴也不亂甩。當它溫柔的目光與小珚的雙目接觸時,她立刻喜歡上它了。
“這馬好小,它好可愛。”她由衷地稱讚道。
謝志寧面帶喜色地告訴她:“這是產自漢源的建昌馬,別看它個頭小,不像騾子那樣高大強壯,但它能負重,耐力好,行走穩健,善登山涉水,俗稱‘天馬’。要走騾馬道,這種馬是最好的。”
牽馬的男人聽到他的話立刻道:“公子果真是識馬之人。‘慄兒’已經在茶馬道上行走快十年了,從來沒有失過蹄,如果不是改行,我怎會捨得賣它!”
“爲何要改行?”謝志寧拍拍“慄兒”強壯的腿腱問。
男子哀傷地說:“那條道路太險,盜賊橫行,蠻族搶劫,我兒去年死在蠻夷斧下,那是我的傷心地,不想再走了……”
見觸及人家的傷心事,謝志寧沒再追問,轉而道:“你要把它牽去哪裡?”
愁容滿面的男人撫摸馬頭。“不去哪裡。只是捨不得,想牽它遛遛。”
見他對馬感情難捨,謝志寧說:“我有心買你的馬,你開個價吧。”
男人喃喃道:“只要公子善待我兒愛馬,價高價低無所謂。”
謝志寧取出一吊銅錢遞給他。“我已打聽過行情,這個價碼應該是公道的。”
男子看了看手裡的錢,驚訝地說:“太多了,此馬年歲大,不值這麼多錢。”
小珚看到他給的錢,也大吃一驚。在當時,一吊等於一千文銅錢,市場上一斗米也只賣三、五文錢,一隻雞不過一文錢,可他卻用一千文來買這匹馬。
但她相信謝志寧這樣做一定有道理,因此什麼都沒說。
謝志寧推回男人的手。“我看中的是它的經驗,不是年齡,你安心收下吧。”
男子雙手捧錢,兩眼含淚地看了看賣出的馬,再對謝志寧俯身一拜,道:“公子是好人,我兒在天之靈會保祐公子二人一路平安。”
說完,不等謝志寧回答,他已經轉身跌跌撞撞而去。
謝志寧注視著大叔消失在馬羣后的瘦削身影,緩緩握起繮繩。
“你真是個好人。”被剛纔那一幕深深打動的小珚崇敬地看著他。
謝志寧轉過頭來對她皺皺眉。“不要崇拜我喔,我還是那個被你痛罵的‘英俊的冷血鬼’,別以爲多給傷心的賣馬人幾文錢,我的冷血就變熱了。”
小珚笑道。“是的,傻瓜纔會那樣認爲。”而我就是那個傻瓜。
“祝賀公子剛做成一樁好買賣。”
身後有人說話,謝志寧和小珚同時轉身。
馬欄上坐著一個四十來歲的粗壯漢子,那一身短衣緊腿褲將他短小精悍的身材顯露得有力而靈活,他機警的眼睛猶如進攻中的獵鷹,犀利而無情,當他緊閉嘴巴時,臉頰上露出兩道深深的紋路,讓他看起來既嚴厲又冷酷。
他目光如炬地在他們身上掃過,最後落在謝志寧臉上。
“敢問這位大哥是誰?”謝志寧平靜地問。
那個漢子咧開大嘴一笑,而這個笑容讓他整個人頓時變得親切多了。“聽說有位京城貴公子自杭州城就在打探我的行蹤,而後又一路緊追來到這裡,難道那位公子不是閣下嗎?”
謝志寧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與小珚對視一眼後,興奮地說:“原來你就是我們苦苦尋找的苗大鍋頭啊?”
對方將他上下打量一番後,說:“在下正是苗大勇,公子一定就是謝家黃酒‘龍泉酒莊’的繼承人,謝大少爺了?”
“正是在下。”
漢子聞言,當即跳下木欄,伸出一隻手走了過來。謝志寧立刻迎上去,用同樣的動作與他合掌交握。
他粗壯的大手握住謝志寧的手用力搖了搖。“我與何大哥是過命交情,他常常提到公子,所以我可以說自公子十歲起就認識你了,直到今日才得謀面,我還以爲公子已經改變主意了呢!”
謝志寧爽朗地笑道:“我早想動身,可惜時機一直不對,此番又差點兒與苗大鍋頭失之交臂,真險哪。”
聽到他的稱呼,苗大勇啐嘴道:“噯,你我既是舊交,就以兄弟相稱吧。”
“行,那我恭敬不如從命,以後一路上就拜託大哥相助了。”
苗大勇有趣地指著馬。“看看你,馬都買好了,就算沒有我,你大概也要進山了,是嗎?”
“那可說不定,如果找不到大哥,沒有穩妥的嚮導,我寧願再等一年。”謝志寧誠實地回答。
“聰明!果真如何大哥所說,公子智慧過人。”苗大勇哈哈大笑起來。“我正要去銀生郡,剛好可以陪公子去步日鎮買茶。”
隨即,他精明的眼睛看了小珚一眼,轉向謝志寧道:“這位姑娘是公子的相好吧?想必兩小情深,難忍相思之苦。可茶馬道險著呢,你確定她能成嗎?”
小珚被他的胡亂猜測和輕蔑語氣激怒了,正想開口糾正,卻被謝志寧一把拉過去,親熱地摟在身側,很不正經地對苗大勇擠眉弄眼,笑道:“別小看她,她可不是弱不勝衣的女人。”
他的神情和言詞讓小珚很不滿,也引來了苗大勇更宏亮的笑聲。“那很好,路途遙遠危險,誰知會發生什麼事,愛哭愛叫瞎緊張的女人可是大麻煩呢。”
隨後,兩個男人不理會小珚的羞窘,約定晚飯時在酒樓相會後,苗大勇便先行離去,謝志寧則帶著她繼續逛騾馬市場。
“喂,謝志寧,你爲何要欺騙苗大哥?”等苗大勇離開後,小珚緊跟在謝志寧身邊質問他。
“騙他什麼?”謝志寧明知故問。
小珚不是傻子,在茶鋪賣茶多年,也算精明,當然看出他不想解釋。當即抓著他的衣袖。“別耍滑頭,你知道我在說什麼?快好好回答。”
謝志寧不耐地掙脫袖子。“多大點事兒值得你這麼嚷嚷?快走,我們得先給慄兒買行頭,再爲它找個過夜的好槽口。”
話一說完,他不理會她的抗議,專心爲馬兒購置裝備。從帶有護腦鏡和纓須的花籠頭、新馬鞍、鞍墊、軟馱,到用紅布紅綢做的“紅彩”、鼻纓等,無所不包。
直到東西買齊後,他才滿意地牽著馬轉回客棧。
注二:即今日的宜賓縣。
注三:上馱即裝載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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