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小雨過後, 白樂鎮外的翠坪山空氣格外新鮮。
山中的小木屋外,身着黑色玄衣的男子抱着昏迷的女子跪在地上,眉頭緊皺, 卻帶着一抹堅毅和決絕。
苦苦等候了三個時辰, 木門終於被打開, 一名鬚髮皆白的老者站在了他的面前, 搖搖頭, 又點點頭,用很濃厚的方音跟他說話。
“男兒膝下有黃金,你肯爲了一個女子跪了三個時辰, 老夫實在爲你的真心所感動。只是,你是一代帝王, 寧朝在你的治理之下才開始國富民安, 你當真願意爲一女子捨棄一半壽命?”
“她能爲我做的, 我也能爲她做,若非是她三番五次救我, 也許,就不會有現在的天下。”
“如此,請進吧。”老者說罷,稍稍側了側身,把他們讓了進去。
屋內並排放着兩張簡陋的竹牀, 中間隔着一張小矮桌, 桌上放着一個黑木匣子, 漆金的文案, 彰顯了它的貴重, 與這簡陋的木屋顯得格格不入。
按着老者的指示,易靖華將上官寧放在了其中一張竹牀上, 自己則躺在了另一張。
老者用短匕首在上官寧的胳膊上劃開了一個小口子,小心翼翼捧起木匣子打開,伸手抓出了一隻拇指蓋長短的很細的血紅色的蠱蟲,放在了傷口處,只見那小蟲蠕動了幾下瞬間吸乾了傷口外流出的血液,順着傷口鑽了進去。
易靖華神色中有一絲訝異,還是接過老者遞過來的短匕首在自己臂上劃開傷口任蠱蟲鑽入,起初只是酥酥癢癢,沒一會兒手臂內就傳來痛感,似乎筋脈正在被啃食。
轉頭看了一眼上官寧微微皺起的秀眉,連昏迷的人都能感覺到疼痛,接下來難以忍受的程度可想而知。
“老先生,我聽說是要用竹管進行血液交換,蠱蟲是放在竹管內的。”
老者看了他一眼,哈哈笑了起來,道:“是少瑾告訴你的吧,他也是聽說的,竹管太硬不適合,這個要靠着用稻杆加工過的細軟管子進行。至於蠱蟲,它們纔不會那麼聽話近管子裡去。”
易靖華想了想,點了兩下頭,任那老者將管子插在自己臂上的傷口處,另一邊插進了上官寧的傷口。
他可以清楚地感覺到蟲子在體內的蠕動,也可以很清楚地感覺到血液流出身體又流回來的感覺,血蠱爬遍全身促進着血液的流動,卻好像拿着刀子一根一根挑斷筋脈,疼痛難忍。
看了她一眼,他咬緊了牙關,雙手緊緊地抓着綢質的衣袍,額頭上涔涔地冒出冷汗。
陸少瑾說,這個方法雖然很過程很痛苦,但是隻要捱過去了就會好,從此以後兩個人血液相溶,真正地連成了一體。
只是,你還願意嗎?
老者看了他一眼,道:“此法實則也可以算得上是以命換命了,想要救命不吃點苦頭是不行的,這只是開始,你萬萬要堅持住,若是痛就喊出來,一不小心昏過去了你們兩個怕是要一起去見閻王了。”
“知道了,多謝老先生提點。”
老者點點頭,不再多言。
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清醒着的一絲意識告訴他這個過程已經結束了,耳邊還有人對話的聲音,應該是陸少瑾和那老者,只是說了什麼,他聽不清了。
醒過來的時候,屋內只剩下那老者,易靖華動了動身體,發現並沒有什麼大礙。
“老人家,她呢?”他坐起身急急地問。
“她無事,不過可能還要一些時候才能醒過來,有些話我想要叮囑你一聲。”
易靖華點點頭,緊繃的身子放鬆了下來,道:“老人家請說。”
“你是什麼身份我老頭子知道,身爲帝王總有許多萬不得已,但是既然你選擇了那女子在江山之上,就該好好珍惜苦短的人生纔是。我雖不敢說你們能夠心靈相通,至少你們的性命是連在了一起的,你病她也會病,你死她也會死。”
“我知道……所以爲了她,我也會好好照顧自己。”
“如此便好,你們年輕人啊,總喜歡折騰自己,等活到我這個歲數了就知道了。”
易靖華笑笑,站起身來,問道:“陸少瑾呢?”
“少瑾在後山幫我打理一下藥園子,過一會兒就回來。”
“嗯,我出來也有些時日了,也是時候回信陽了。”
老者有些訝異。
“上官姑娘還沒醒,你打算就這麼帶她走?就算要走也等上少瑾同行較爲妥當。”
“不,老人家你誤會了,我不打算帶她走,她留在少瑾身邊,比留在我身邊好。少瑾回來了還勞煩你轉告他,我一直在找她是因爲放不下,但是也想明白了,她跟我在一起的時候我不能很好地保護她,現在作爲一國之君就更加無法全身心地給她很好的照顧,把她留在他身邊,我放心。”
頓了頓,他繼續道:“少瑾醫術高明,如果有辦法的話,讓她忘了我吧,忘了以往的種種,即便剩下的時日不是很多,也可以開心地活。”
“這……”
“老人家一直不肯告知我姓名,想必也不想要那些虛利,朕,在此謝過。”
說罷,他雙手疊起,附身拜下。
“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老頭子了……”老者慌忙扶起他。
“如此,煩勞老先生轉告,朕,回去了。”
“哎……”老者輕嘆一口氣,點了點頭。
廣袖一甩,雙手背於身後,易靖華一副輕鬆自在的模樣轉身出門。
墨色身影漸行漸遠,遠方的天有些暗沉,許是又要下雨了。
一場陣雨過後,一輛馬車緩緩駛出白樂鎮,駕車的男子俊倒是俊,就是板着的一張臉有少許生人勿進的感覺,令路人紛紛避讓。
突然,英俊男子繮繩一勒,馬車停了下來。
“怎麼了?”馬車內傳來的聲音略微沙啞。
“皇上……陸太醫……”
馬車簾子被一把掀開,易靖華擡眼就看見不遠處站着的陸少瑾和紅絡,他的手裡抱着的,正是還在昏迷的上官寧。
“你這是幹什麼!”他一把跳下馬車,有些慍怒。
“幹什麼?我還想問你幹什麼,你說你千辛萬苦找過來,現在找到了你又不要,你當她是什麼?可以想要就要想不要就扔給別人的破舊衣服嗎?!”
“她跟着你會更好。”
陸少瑾緩緩搖了搖頭,把上官寧小心地過到了他懷裡。
“她現在和你纔是血命相連,我可以爲她做任何事,卻獨獨在這一件事上,無可奈何。把她交給你,我也可以安心地去做一件更重要的事。”
“還有什麼事比她更重要?”
“對她很重要的人。”陸少瑾看了上官寧一眼,解釋道:“自從她入了無風谷之後就一直把師父當成父親一般,師父的死一直是她心中放不下的事。我一直沒有告訴她,這件事上,我覺得有點蹊蹺,四處打聽能醫她的辦法的時候,我也託谷中弟子暗中調查此時,發現是大師兄下的毒手。”
“大師兄?”易靖華的神情中露出了一絲不解。
“大師兄一直是師父的得意弟子,但是就三個徒弟中來說,師父還是疼愛阿寧多一些,而我的志向一直都是懸壺濟世,谷主的位置遲早是他的。我只是想不到他原來覬覦了很久,他擔心師父會把谷主的位置給我,所以在我和阿寧出谷之後在師父的日常飲食中下了□□,人不知鬼不覺地做出了這等欺師滅祖之事。”
“所以你此番,是要回去報仇?”
“我早有此意,只是一直放心不下她。你與以前不太一樣了,既然肯把半條命給她,我相信你以後定然會好好對她。你不是說我有辦法讓她忘記你嗎?我不是神仙,讓她忘記一個人是不可能的,但是讓她忘記前塵往事,還是做得到的。”
“她……”
“她醒來後,就不會記得這一切了,除了無風谷的那五年,她也沒有什麼特別快樂的事情可以牢牢記住,如果無風谷的記憶也只會讓她痛苦,不如一併忘了,你能活多久她就能活多久,我也不怕她日後形單影隻。”
“那你呢?你這意思,是不打算再出現在她面前了?”
“對,我知道她好就夠了。你不用告訴她我的存在,也不用派人去找我,我若是不再出現無非兩種情況:一是清理了門戶,接管了無風谷;而是他殺了我。”
“你就不怕她有一天會想起來?”
“那就要靠你幫我瞞下了。”他輕輕笑開,轉身從紅絡處拿過一朵桃花,輕輕別在了她風發上。“她最喜歡桃花,她站在漫天紛飛的花瓣中的樣子,特別美;夏夜裡她喜歡捉螢火蟲照明,喜歡懶懶地躺在院子裡看話本子,喜歡吃桃花酥,紅絡學了兩年做的口味終於有點像了……”
他一邊說着,一邊往後退去,恨不得將他所有記得的東西都告訴他,讓他好好替他愛她。
翻身上馬,他最後回頭看了懷中的她一眼,將那容顏牢牢記在了心間,高喝一聲,駕馬離去。
易靖華低下頭看懷裡動了一下的人,那雙明亮的眸子裡,似乎裝下了整個夜空。
鬢間的桃花一如她此時盛開的容顏,桃之夭夭,灼灼其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