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大門外, 易安及時攔下了正準備翻身上馬的上官寧，搶過紅絡手中的繮繩，將馬拉到自己邊上。
這匹白馬名喚輕雪, 是一匹千里良駒, 與易靖華的那匹赤影配成一對, 聽聞是大王賞賜的, 自小就長在了靖王府。赤影的性子列得很, 除了幾個熟悉的人幾乎都不讓人近身，連帶着還喜歡大公馬主義地護住輕雪不讓人騎它。
此次出征，易靖華本打算兩匹寶馬都帶去的, 想想覺得自家王妃有時也會需要用馬，就留了輕雪下來, 畢竟能讓赤影接受的可以接近輕雪的人還真是不多。
“王妃這是要去哪兒？這大包小包還牽着千里良駒, 莫不是聽聞王爺有難, 想要快點離開？”易管家的眼神和語氣，絕對稱不上良善。
真是小人之見！
“讓開！”上官寧厲聲呵斥, 不打算多做解釋。
易安顯然並沒有屈服在她的這一聲厲斥之下，輕雪的繮繩在他手中緊了緊，往後縮去。
上官寧已經沒有了耐心，一把奪過繮繩，翻身上馬, 帶上紅絡就騎着輕雪飛奔起來。
輕雪的腳步又快又輕, 很快就消失在衆人的視線裡。
在上官寧看不到的身後, 易安的眼裡滿是說不清的失望, 也許, 在他的眼裡，這個處處爲了王爺的王妃此時已經成了大難臨頭自己單飛的同林鳥了, 反倒是月夫人，至始至終纔是真正對王爺癡情的人。
易安不知道，喬夕月不知道，紅絡不知道，也許連上官寧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那一刻會騎上輕雪的背就不顧一切地離開王府。
許多年前，也有那麼一個女人，在得知前線有危的時候想要不顧一切地趕到那人的身邊去，最終卻還是留了下來，一是她不會武，而是還有一個女兒需要她照顧。
可是，她上官寧沒有可以留下的理由，她會武功，她沒有需要照顧的人，她不想重複多年前的慘景，不想在原地等待送回來的血肉模糊的屍身。
下了一夜的大雪終於停了，遠方的天空泛起了魚肚白，易靖華站起身舒展了一下腰身，環視了一週或坐着或躺着的幾乎凍僵的戰士，心裡有些慶幸又熬過了一個晚上。
自那日從包圍圈裡廝殺出來後，他們已經在這裡困了十幾日了。
那日的戰況十分慘烈，前後都是敵兵，是許多將士拼死才殺出了一條血路，不想卻是一條死路，盡頭是高而險的崖壁。
幸好此處地勢較高，在高處總是有一些制敵的優勢的，對方想要活捉他這位王爺兼主將，就暫時不會來硬的，是以兩方軍隊一上一下就這麼鬥智鬥勇鬥了十幾天。
只是，這山谷裡的溫度較外邊要低一些，夜晚又是颳風又是下雪，沒有太多禦寒的東西，再加上還有對方喜歡偷偷摸摸幹一些事情，這十幾個晚上可是不好過，很多時候早上一起來，就會發現昨夜和自己抱成一團取暖的人今天就成了冰冷的死屍。
“好了！大家快起來，看看身邊有沒有犧牲的弟兄，有的話就擡出來吧。”他低沉着嗓音開口，掩不住的疲憊。
今日，能不能有辦法逃出去呢？朝廷有沒有派兵增援呢？能不能找到他們呢？
再這麼拖下去，只怕對方會失了耐心乾脆把他們這幾十號人殺個乾淨。
“將軍！快來看看！”在前邊守了一夜的士兵大聲招呼。
易靖華聞言趕緊大步走過去，夏之秋趕緊從地上爬起來，裹緊了身上的皮衣，上前查看。
下邊，是楚國的軍隊，放眼過去不過三四百號人，此時卻是列着正正的方隊，手上拿着的都是長矛和弓箭，一改前幾日懈怠的叫罵作風。
“這是失了耐心了。”夏之秋在後邊重重嘆了口氣，頗是有些幽怨地看着易靖華。
要不是這傢伙血氣方剛非要乘勝追擊，至於落到今天這樣？罷了，看在慌亂中他不忘把自己撈上逃命，就暫且放下這一小段恩怨吧。
“以我們現在的兵力，軍師可有辦法從這裡殺出去？”
“兵力？將軍，他們那樣才叫兵力，我們這叫氣力，有沒有氣力逃出去！”夏之秋苦笑。他當了這麼久的軍師，還沒有哪一次落魄成這樣剩下幾十個人像困獸一樣。
易靖華轉過身來狠狠瞪了他一眼，什麼時候了還不能正經一點。但凡他當初能正經嚴肅一點阻攔他出兵，也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不是夏某危言聳聽，你看看對方，雖然只有幾百號人，但是看看人家那士氣！我們呢？我們這又冷又餓的，都已經斷糧兩天了，就靠着吃雪勉強撐着，就算能夠衝出這裡也衝不出外邊包圍着的楚國的大部隊。”
“那我們就只能等死嗎？”
“不是等死，人家已經不想讓我們等了。”
夏之秋擡手指了指下方，方纔還不見的地方立着一匹黑色駿馬，馬上的人正是一連好幾個晚上“騷擾”他們的對方的一員猛將。
夏之秋作爲一個軍師是合格的，不僅能夠出謀劃策運籌帷幄，還能夠有辦法把對方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上到對方大將打過幾場戰習慣怎樣的作戰方式，下到對方家裡有幾口牲畜。
而這員名叫張全的將領，顯然是和夏之秋有過幾次交手了，這一點從先前交戰的時候夏之秋發揮他的口才優勢問候完了對方家裡的每一個活物可以得知。
“這傢伙近了喜歡用矛列個針困住對方，遠了喜歡放箭射死對方，你看人家把傢伙都帶全了，就知道他是不打算讓我們有活路了。他這種死腦筋的人倒是好對付，要麼就逃，逃到他的箭射不到的地方；要麼就前後接應，硬對硬，亂了他前後的陣腳，他的長矛也不見得有多好使。只是……”
“只是，我們身後是崖壁，想逃是不可能。而我們的援兵都不知道在哪，以我們的兵力，硬碰硬更是不可能。”易靖華接下他的話。“難道天真的要亡我？”
擡頭看看，高大的崖壁之上，只能看見一方小小的天空，這些日子，他們就是看着這狹小的天空過來的。
如果，今天真的就要死在這兒了，會有人知道嗎？
王府裡的人還會在癡癡地望着他回去嗎？
“夏軍師在想什麼？”他看了一眼旁邊的人。
從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已經知道了這個人的一些小習慣，譬如此刻他看上去像在愣神的模樣，其實是在盤算思考着什麼東西。
夏之秋眉毛挑了挑，眼神在易靖華身上停留了一下之後看向下方此時絕對可以算得上浩蕩的人馬，擡手扶了一下額頭。
“我在想，如果我舉個白旗投判過去當軍師能拿到多少軍餉。”
易靖華斜睨他一眼，十分淡然地轉過身去看下方的人馬。
“這種時候還能說笑，不愧是臉皮堪比信陽城牆的夏軍師。你要是想着舉白旗投敵，就不要想軍餉了，想着怎麼活着到對方那邊纔是要緊事。”
夏之秋一副發愁的樣子，“將軍你怎麼就不能樂觀一些呢？這種時候不笑難道還哭啊，那不是讓楚國笑話嘛！再說了，車道山前必有路，雖然這條路暫時還沒有被踩出來。”
“別說這麼多廢話，有沒有辦法突出去？我們已經沒有糧食了，困在這裡也是死路。”
夏之秋退下嬉笑的臉正了臉色。
地上是他們用石子就着雪地堆出來的沙盤，照着目前的情形研究了幾天，突圍的方法，還真是 沒有，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一樣是於他們有利的。
“將軍，你也是打理軍部的，這種情況你看得明白，我早就說過了，除非有援軍，否則我們不太可能有突破重圍的辦法。要想出去，硬拼是目前唯一的辦法。”
這番話前些天就已經說過了，要想出去只有硬拼殺出一條血路，可若是那樣的話，必然會犧牲掉很多人。
每一個士兵都是一條生命，都是一個家庭的支柱，他們跟着他來到這這裡，就不能白白讓他們送去了性命。
只是現在看來，這樣的避守也許纔是錯的，糧食的缺乏，嚴冬的寒冷，敵人的威脅，武器的不足，每一樣都可以令他們隨時死在了這樣一個也許永遠都不會被別人發現的地方。
“將軍，戰鬥是將士的天職，戰死沙場是一個將士最高的榮耀，我們不應該躲在這裡做縮頭烏龜。我們在這裡困了這麼些天，消息早就已經傳到了信陽，如果我們不殺出去，有誰會知道我們死在了這裡？有誰會帶着馬革過來收拾兄弟們的屍體？”
易靖華聞言看向夏之秋，這個這些天一直苦中作樂的人此刻的臉上是他從未見過的認真。
他以爲，他恃才傲物，仗着自己足智多謀就可以指揮着將士去拼命；他以爲，嬉笑是他的天性，所以不管是什麼境況他都能淡然處之。原來，笑臉的背後，是他不易爲人所琢磨的心，他其實，也關心着每一個將士的性命。
他開始覺得，這個夏之秋並不是朝堂上他認識的那個高傲自大的人，他也開始明白，爲什麼那麼多人願意聽從他。
血拼出去不是想要犧牲弟兄們，而是爲了讓更多的人活。
轉頭看看身後，這才發現弟兄們或坐或利，全都目光殷切地看着這邊，這番對話，相比他們也都是聽見了的。
這殷切的目光，分明是想要戰鬥，那目光裡熊熊燃燒着的，是對戰鬥對勝利的熱烈的渴望。
下方敵軍的戰鬥熱情似乎已經燃燒了起來，號聲吹響更加激發勝利的慾望，他們，今天是不打算讓他們活了。
沉思了一下，看看夏之秋，又看看弟兄們，終於，他點下了頭。
“我們，對方人多，近戰我們是不利的，清點一下還有多少弓箭？”他沉聲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