僅有的彼此
安家公館。
“她死了?”
安慶生倚在沙發上,淡淡的問了一句。身邊的男子並沒有急着回答他,只是恭敬的窩這身子,爲其點燃了一隻煙。安慶生接過煙,瞟了那男子一眼,只見他面不改色,看不出情緒有多大起伏。安爺挑了挑眉,扯着嘴角哼哼一笑:
“你倒也狠心。”
“我這是爲了安爺好,那個女人沒有用處了。”夏馮乙並不直視安慶生,他垂着眼簾,點菸之後便畢恭畢敬的站做一旁。安慶生眯了眯煙,回想起柳韻美那張絕色之容,很可惜現在已經是香消玉殞,不再復得。
“我雖知道她已無用,但好歹她也跟了我這麼多年。夏馮乙,你和她關係也匪淺,就真這麼忍心?”
“安爺,柳小姐是我慫恿她去林家的,信也是我送去愈紡的。她的死的確是我一手造就的,但是我並不心疼,她這樣的女人該死。既然她已是毫無用途,留她在身邊,終有一天她會反咬了安爺您一口。”
“你這是惹的我一身騷吧,夏馮乙?林作巖他死了媽,難道還有這麼容易放過你?你揹着我綁了林太太,又把我的小美人給送進虎口,丟了性命,現在倒嘴巧的很,說是爲了我好?”安慶生一臉的陰霾,這兩個人一個是毒死了林作巖的爸爸,一個又逼死了林作巖的媽媽。卻偏偏全都往自己這躲,他們以爲他安慶生是個沒長牙的老虎,不會咬人嗎?
夏馮乙依然沉着臉,表情波瀾不驚,他並沒有以爲安爺十分不友善的口氣而害怕,倒是更添幾分鎮定的說:“現在這全上海灘,最有勢力的人,一個是富貴們的林作巖,一個就安爺您了。小的雖然沒有什麼才幹,不能幫安爺分憂。但小的卻有能力,爲他人增添煩惱。”
“你也是在爲我增添煩惱,林作巖這次要是真的火大了,浩幫也不必要爲了你和富貴們拼的你死我活吧?”安慶生怒氣凜然,本是慵懶的身子突的緊了緊。
“安爺您聽小的把話說完。”夏馮乙並不畏懼,聲音平平的安撫道。安慶生瞪了他一眼,見他仍是垂着眼,便耐下性子聽他說完。
“雖然現在富貴門已是元氣大傷,大不如前,但憑着實力,浩幫卻無論如何都勝不過富貴門。箇中原因,我想安爺比小的清楚。但小的和安爺一樣清楚的是,安爺纔是上海灘真正的霸主。安爺有雄才偉略,有大將之風,浩幫憑什麼不能做上海灘上的第一幫派,卻要讓那乳臭未乾的林作巖隻手遮天呢?”這話一半實話,一半馬屁,拍到安慶生的心眼裡去了。安爺面色稍緩,也不說話。
“小的別無他求,安爺也知道,我夏馮乙只想要林作巖和富貴門不復存在。我要的是復仇,所以我爲安爺做事心甘情願,而且肝腦塗地不求回報。”
“不求回報?我現在不正保這你的命麼?林太太今夜一死,明天上海灘上就是腥風血雨,你能看到明天的太陽,不全仰仗了我?”安慶生譏諷到。
“是,是。”夏馮乙趕緊附和到,他知道安慶生是在告誡他,他是個什麼地位。他不過是條腳底下的狗,狗的復仇,他不在乎,狗也沒有資格說自己有個什麼用途。
狗就是狗。
短短的幾秒沉默後,夏馮乙繼續說到:“安爺,小的欠安爺的一定會還。三天,如果安爺能給夏馮乙三天,幫小的攔住林作巖。我一定會給安爺一個最好的答案!”
“憑什麼?”
安慶生覺得好笑了,他到是篤定的很,三天他能做什麼?
“憑我能讓安爺您,成爲上海灘的新的東家。”
詭譎之光從眸中閃過,安慶生很是意味深長的笑了笑。這個世界真是奇妙,愛恨奇妙,讓柳韻美飛蛾撲火。恨也很奇妙,讓他安慶生坐享其成。
“好……”
三日之後。
又是幾個面色凝重的黑衣男子從面前走過,夏馮乙在巷子口看着這些胸口佩戴金色玫瑰胸章的男子們,嘴角不自覺的上揚。時過境遷,想一年多以前,他夏馮乙不過是個人人鄙夷的車伕,而現在,他搖身一變,居然讓上海灘最大的黑幫龍頭,滿世界的找他。
夏馮乙的身後站這好幾個虎背熊腰的男子,他們均是安慶生派給他的打手。雖然他們現在身上個個有傷,但終歸是圓滿的完成了任務。龍潭虎穴他都闖了,這最後點睛的一筆當然要做的巧妙。
“這些人怎麼辦?”
一臉盡是鮮血的男子,步履有些不穩的靠了過來,指了指地上身負重傷的幾名男子和一名女子。他們這些人剛纔經過一場規模不小的槍戰,若非是敵人猝不及防,他們很可能便全軍覆沒,不得而歸。夏馮乙自然也免不了掛彩,但比起現在他的興奮勁,再深的傷口他也不會覺得疼。
“交給我。”
“那這袋子裡的人怎麼辦?”那人又是一問。
夏馮乙蹲了下來,試探的摸了摸。這袋子裡的人,一動不動,顯然是已經暈厥過去。
“帶回浩幫,找人伺候好了。”
“伺候?”
這些人自然不知道這袋子裡到底裝的是誰,他們只是奉了安爺的命令供夏馮乙差使。昨天,他們全部二十七名兄弟,在一間名叫九龍賭坊的地方,從早晨一直守到了半夜。他們不明白,夏馮乙爲什麼要在一間普普通通的賭坊外面等如此之久,他目不轉睛的盯這往來的所有人,包括一名姿態慵懶的素面女子。
這女子剛進了門去,夏馮乙便露出怪異的笑。
然後他命令所有人,舉槍進去搜查。這九龍賭坊本是不大,但似乎內有玄機,夏馮乙駕輕就熟的找到內屋的開關,然後找到了這些窩在地下室,身份不明的人。一場槍戰不可避免,裡面的人死死傷傷,抓了幾個苟延殘喘還未斷氣的人質,和這名綁在麻布袋子裡的男子。
這些事情是夏馮乙手下人經歷的,但他們不知道夏馮乙在一個名叫‘福淵居’的地方蹲了三天三夜,爲的就是想找出任何蛛絲馬跡。夏馮乙很慶幸,他的預感非常靈,戎沁心來到這個地方果真是另有所圖。只是他沒想到,戎沁心看似簡單平凡的一個女子,居然會和□□搭上關係。更讓他吃驚的是,這九龍賭坊裡關押這的人,居然是前些日子失蹤,鬧的沸沸揚揚的日本尚野將軍。
也就是此刻關在袋子裡的這個男子。
真是上天眷顧他夏馮乙,這尚野要是不死,他的願望就能完整達成了。
“呵呵…呵呵……”
男子笑聲尖銳,詭異十分,他的目光轉向巷子的外沿,那縷光芒在巷口跳動。他彷彿看見了自己想要的那幕,就在不遠處,他的夢想就在不遠處。
天氣陰霾,上海又要開始沒停歇的下雨了,空氣中溼漉漉的,略微透着些寒氣。戎沁心站在門檻邊上,擡頭看着天,她咕噥的抱怨的一聲,然後衝這內堂裡一吆喝:“快下雨了,把椅子還有桌子都趕快搬進來!”
內堂裡忙着佈置的小廝們紛紛點頭回應,然後一個個的往外跑,把擱在外頭的傢俱都搬進屋子。
這裡是正在重新整修的林家大院。
這些日子裡,戎沁心知道林作巖比以前壓力更加大了。他雖然嘴上不說,但殺母之仇焉能輕易作罷?畢方就這麼人間蒸發,帶着一層又一層的未解之謎。他爲什麼要和林家作對,柳韻美說林太太害死了一個女人,又是怎麼回事?夏馮乙又扮演一個怎樣的角色?這一切的一切,彷彿都有關聯,卻又一時半會拼湊不起來。
但有一點是值得肯定的,那就是必須把畢方和夏馮乙找出來。無論過去發生過什麼,都不足以就這樣殘忍的逼死一個絕望的女人。
雨終是下了下來,淅淅瀝瀝的逐漸增大。戎沁心見雨勢越來越大,便索性把今天的活擱下,吩咐下人早早的回去歇息。不過一會兒,整個林家大院便只剩下滂沱大雨的聲音,一切都沉浸在這久違的寂靜中。
女子坐在高高的門檻上,把雙腿伸的很直。屋檐上傾斜而下的雨水把□□的腳踝打溼,一點一點的沁涼滲入肌膚。戎沁心眯着雙眼,看着周遭的一切,迷濛之中,一切彷彿回到過去。這樹木,這景緻,這氣息都有曾經的味道。
時光如白馬過隙,有很多回憶,很多回憶都凝固住了。戎沁心在想,怎麼就能變化的如此之快,轉眼之間,他們竟然經歷瞭如此之多。曾經繁華的林家大院,曾經簡單着的人生,突然就變的面目全非。
女子擡起眼簾,朦朧的大雨中,一個身影緩緩向自己走來。因爲雨勢的關係,那個影子看起來恨是模糊,但沁心還是認了出來。
男子沒有撐傘,也彷彿並不怕被淋溼,他直直的走了過來,一直走到沁心的身邊。戎沁心仰起腦袋,看着男子浸滿雨水的俊臉,有一些些蒼白。雨水順着他的發線滴落下來,他的眸光溫淡,看到女子時,像是找到了一直在急於找尋的依賴。
戎沁心拉了拉他的袖口,他便順勢坐在了門檻的另一端,挨着沁心。他把溼淋淋的外套脫了下來,只留了件白色的襯衫。
全世界只有雨水的聲音,兩個人並不說話,卻默契之極,他們並沒有相互依偎,卻親密無間。
許久之後。
“時間過的好快。”
戎沁心先開了口,她拉過男子的一個胳膊,然後緩緩的把腦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目光看像遠方,輕輕眯着。
男子不語,但卻在默認。
“坐在這裡,可以看到許多曾經的事情,就好像剛纔發生在眼前。”
曾經。
這個堂內,男子用槍指這女子,他質問她:“怕麼?”
她倔強如犀牛,反駁道:“你憑什麼指着我?”
曾經。
她哪麼的討厭他,覺得世界上最惡劣最恐怖的男子,非他莫屬。但是現在,她才發現他有那麼多,那麼多她以前忽略的一面。他雖然暴戾,雖然冷漠,雖然強硬,但他同樣孤獨,深沉,脆弱。
回憶在這寂寥的一刻,如潮水一般涌來。在這些熟悉的景緻裡,戎沁心彷彿看到了曾經的幻影,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感覺都在飛絮。她側回臉去,彷彿看見堂間正擺着一張圓桌,上面放滿了嫁妝,自己坐在那,瞪着眼,一臉懊惱和委屈的看着背光而站的林作巖。他笑的溫良,眸若星燦。
沁心又回過頭來,彷彿看見一排吹號打鼓的隊伍,一媒婆邊走邊囔,身上揹着鳳冠霞帔的新娘子。但這羣人的最後,卻格格不入的尾隨着一身姿矮小的男子。
“呵呵。”
戎沁心笑出聲來,她彷彿隔着時空和那個自以爲是,執着稚氣的女子打了個照面。
“你笑什麼?”
男子磁性的聲音喚回了戎沁心的臆想。一切幻影從眼前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男子近在咫尺,俊美無儔的臉,他如墨的雙眸十分漂亮,曾經沁心不覺得他的眼神很通透,但現在她實在要說,真的琉亮的像翡翠。
溼漉漉的發弦稍稍凌亂,卻顯得格外吸引人。戎沁心眉眼輕彎,湊上臉去,啄了一下男子涼涼的脣。男子俊眸微瞠,這是有史以來,戎沁心第一次主動親近他。他顯然有些驚訝,這些驚訝帶這一絲絲的羞怯,讓戎沁心笑容更甚。
“林作巖,我大後天過生日,我要一個大蛋糕。”她用單臂在空中劃了一個圈,然後望着男子,等到答案。
男子飛揚一笑,把女子摟的更緊,說:“就只要個蛋糕?”
“嗯……還要……”
戎沁心沉吟了一下,然後鄭重其事的說到:“我還要你,放下一切陪我一天,就我們兩個人。”
就我們兩個人!
像在宣誓,戎沁心站了起來,她想要一個美麗的日子,沖走現在所有的痛苦與傷心。她要和林作巖一起,堅強努力的活下去。要真實,漂亮的活下去。
“好。”
林作巖笑着回答到,睨視這女子明亮的側臉。然後他伸出手去,緊緊的握過她的手,把她的手握成拳,含在自己的手心。
雨聲依舊,溫柔纏綿。
命運如此多舛,這麼多東西都背離他們而去了。但是,正因爲如此,便更需要緊緊的握住彼此的手,因爲現在,他們僅剩的,就只有彼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