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安心
戎沁心在漫天飛雪當中,跪了許久。
腦子空白,身體僵實。只是迷濛之間,彷彿聽到一個沙啞而厚沉的聲音。
“那幾個地瓜,算是我欠你的。如果要討回來,就回院子找我。”
然後,白蒙間佝僂的身子緩緩遠去。
而沁心彷彿失了心,仍由風雪沖刷身體。
瞳孔渙散,淚痕已幹,她卻只是癡癡的望着地上的人兒。許久之後,終於蹣跚的爬了起來。使勁抱起小玉翠已然僵硬的身體,踉踉蹌蹌的走向前方。
小玉翠,我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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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過之後,不但沒有天晴,天色卻異樣壓抑起來。戎沁心衣衫破爛,面容如灰,跌跌撞撞的穿插在鬧市之中。小販的叫賣聲,車過的叮噹聲,路邊攀談的女人嬉笑聲全部在耳畔旋轉不斷,讓人頭昏。
戎沁心灰頭土臉,酷似乞丐。她也不知道自己這樣漫無目的的走了多久,也不在意會不會有人把她抓回林作巖身邊。自從昨夜,她的心不再那麼幹澈。只因爲那句至今流連於心的話。
這個世界,原本就不是你想的那樣。
心裡起了一個團,彷彿無論如何也解不開。那個團嵌在心的最深處,隱逸在她最不爲人知的肉坎裡。她嘲笑自己的幼稚,嘲笑自己無知。更者,她嘲笑自己的無用。如果,上天的安排都有所定數,有所理由的話,那麼她又爲什麼要到這個地方來,爲什麼要讓她如此孤獨的待在一個完全不能掌握的世界裡?
血肉曝露在空氣裡,傳流不息的人潮仿若隔世,而自己如此無能爲力。
她竟如此無能爲力。
恍惚間,她居然看見了久違的電車。還是那副熱鬧的景象,踏着舊細的軌道徐徐而來。賣票的仍舊扯着嗓門吆喝。
“第六站上車!”
眉眼動了一下,戎沁心突然十分懷念那個鑽在車裡對着窗外呼嘯的女子。
風吹亂了她梳的整齊的額發,她那樣開心那樣純粹。她笑着喊到:
“我愛你,上海灘!!!”
心被扯了一下,那個女子似乎再也不存在了。
現在的沁心一點也不愛這,一點也不開心。她蹲了下來,瞥到路邊的小角落有一塊髒兮兮的饅頭。她餓極了,扭捏着僵硬的身體湊了過去。沁心伸出通紅腫脹的手,顫顫的拾起那小塊饅頭。把外部的髒灰扯點,白色的面膜就露了出來。
放在嘴邊,停促了一小會兒,終是咬了下去。
乾裂的嘴脣咀嚼出了血,她卻渾然不知。一口比一口結實,她吃的猛烈起來。
感覺不到饅頭的味道,只是不斷拍打在饅頭上的水淚卻讓她嚐到了澀澀的鹹苦。
好苦。
眼淚更甚。
而此刻,一個高大的身影落了過來。
沁心一楞,呆呆的望着臨近的地上的陰影。
腦袋空了一下,卻終是擡起了頭。
……
…………
時間彷彿凝固,戎沁心對上這個男子深邃的目光,心中打翻了五味雜壇。居然是他,怎麼會是他?他認出自己了嗎?
眼前俊美絕倫的男子的眼光微微眯着,裡面漾着些須讀不懂的光芒,但卻似乎要看透她的一切。
她的眼淚赫然印入他的眼簾,其中的傷痛還未來得及收攏就已被他盡攬目中。戎洛舟凝視着地上的人,衣衫襤褸,蓬頭垢面,心突的被切了一下,流出暖暖心疼。他已跟了她很久,起初以爲是自己看錯了。儘管這張髒透的小臉與那日舞會張揚倔強的卓敏兒截然不同,但他還是認了出來。
只因爲她的眼神。
這擡起的一眸裡,雖是淚痕連連,但終是遮不住她純粹的性情。
幹澈而隱忍,通透而倔強。
只是,她盡是如此潦倒窘迫的揣着半個髒兮兮的饅頭,隱在這個角落裡偷偷哭泣。彷彿受盡了委屈,彷彿傷的只知道把自己縮的更緊一點。
“你,不回家嗎?”
他微微啓聲,憋在胸膛裡的疑問和心疼卻化作了這麼一句話。
戎沁心卻埋下腦袋。他果然認出了自己,但並不想理會他。
看着地上捲縮着人兒,戎洛舟心裡被劃開的地方,愈加鹹酸。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就跟了來,爲什麼就跟着這個身影走了這麼久。起初以爲只是好奇,但當她那張淚水滿頰的臉龐擡起的剎那,才晃悟,他在擔心她,在關心她。
戎洛舟蹲了下來,伸出手去。
但手卻停在半空,不知道該如何。
沁心感覺到他僵在半口的手,於是擡起臉來。
戎洛舟的眼神溫柔而暖綿,眼中的擔憂和關懷是那麼顯著。戎沁心眉眼一紅,眼淚又下來了。
他是在關心自己嗎?
他爲什麼要關心自己,他不是很壞,很喜歡調戲自己的嗎?但此刻,他眼中分明就是□□裸的關懷,擔憂。
這個世界真的還有人在關心自己嗎?
“你是不是在關心我?”
洛舟一楞,遂點了點頭。
嘴角又是一癟,眼淚紛然落下。
“謝謝你。”
眼眶睜大些許,戎洛舟望着眼前淚流不止的女子,心空了一下。伸出的手終是落了下去,拍在沁心灰濁的短髮上。
溫暖從頂而降,沁心感覺到他溫柔的揉着自己的頭髮。動作親暱,卻一點都不輕浮,斷然沒有往日的飄然。雖然,他們只見過兩次,但此刻她卻一點也不排斥這個舉動。
“怎麼會弄成這樣?”
沁心搖搖頭。
這不是否認,也不是肯定,她不想回答,不知如何回答。
洛舟嘆了一口氣,又問道。
“怎麼不回家呢?”
沁心吸吸鼻子,頓了一下。然後擡起頭來,直視戎洛舟俊美的臉。
“我,我沒有家。”
此聲破啞,眼淚再次瘋涌。
是啊,她哪來的家,哪裡是她的家?
戎洛舟只覺得震撼,當她說出自己沒有家的時刻,身邊的一切頓時收聲。熙攘的人潮,喧鬧的街市,一切都沒了聲響。
眼中只鎖着眼前的人兒。
我,我沒有家。
顫抖的啓聲,她的眼淚唰唰而下,那麼委屈,那麼痛心,那麼灼人。
沉默許久……
突的,戎洛舟眼神放的更柔,輕喃道:“那就跟我走吧,如何?”
沁心猛的一擡頭,甚是驚訝。
而他卻笑容如風,春意拂面,溫綿而耀眼。
“跟我回家,好不好,就當是我把一個小乞丐揀回了家?”笑的溫暖,卻恢復了些往日的調侃。
“小乞丐?”
“現在的你,不是小乞丐嗎?”他眯了眯眼,笑意不減。戎沁心一看自己的行頭,再晃悟的看着笑容溫軟的戎洛舟。
突的,她破涕爲笑。
“是啊,我是小乞丐了。”
“那麼卓小乞丐,可以跟着我戎洛舟走麼?”他站了起來,拍掉她手中髒濁的半個饅頭,拉起她的手。
頓了一拍,戎沁心癡癡望着他。
“我不姓卓。”
眉尖一挑,戎洛舟小詫。
“我不叫卓敏兒。”戎沁心站了起身,目光堅定。她再也不要糾纏這麼個名字了,她要做她自己。在這個陌生的世界裡,她想重新活過,不再頂着她人的身份,她人的累贅。
她只想做自己。
“戎洛舟。”
徒的,她目光加深,而戎洛舟卻分明有些錯愕。
“我叫戎沁心,戎馬一生的戎——”
洛舟眼睛撐的更大了。
沁心望着他驚奇的臉,又突然覺得好笑起來。他定是沒料到自己是姓戎的,而那天在花月夜總會,他也曾經這麼介紹過自己。
“戎馬一生的戎,沁人心脾的沁心。”她破然一笑,擡目望着戎洛舟。“我叫戎沁心,戎沁心。”
緩過神來,戎洛舟笑意盎然。
“戎—沁—心—戎—沁—心——”
三個字鏗鏘而結實的重複着,沁心心中溫暖愜意。
終於,在整個偌大的上海灘,有一個人如此認真的重複了自己的名字兩遍。第一次,在這個世界有一個人對着自己結實的說出了這三個字。
這個代表原本的她的三個字。
一九三零年的十一月末,戎沁心安靜的跟着這個俊朗溫暖的男子。他的手輕輕的牽起她,掌間的溫度暖暖溼綿。
在這個世界,此刻,她第一次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