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豔姬(二)
那女子嘴巴里哼着小調,心情似乎很好。戎沁心一路跟着她,來到一廂間門外。他們佯裝無事一般跟了進去,進門後是一走道,熱鬧非凡,穿梭往來的都是身着彩服的戲子,舞姬。沁心見人多,於是並沒有靠的太近,她與其他兩名男子縮在一不起眼的陰暗處,靜觀其變。
周圍是擺放道具的紅色箱子,旁邊支起的均是層層疊疊的衣架。沁心眼見那妖嬈女子扭着腰身,沒進了彩色的人潮,她並沒有追去,而是眯着眼,開始思忖起來。
這名日本女子顯然和藤田關係曖昧,她現在喝醉了酒,想必藤田也一定半醉半醺。如果這個時候假扮她,混進M字包間,一定不成問題。只要……她……
女子忽的蹲了下身,然後在一堆珠光寶氣的首飾間,找出了一粉色的鑲鑽面具。她暗自嬉笑,用面具放在臉上比了比,然後對着身後的兩男子說到:“我知道怎麼進去了。”
那兩名男子狐疑的看了看沁心,又瞅了瞅她手中精緻的面具,一時似乎頓悟到了什麼。
“你想……?”
“不錯。”未等其中一男子說完,沁心便露出自信的笑容,帶着些許調皮,些許從容。
不錯,只要把那女子一身衣裳給換了過來,面具一帶,誰是誰醉酒中的藤田未必分的清。只要讓她進了藤田的包廂,與他近距離接觸,拿下他的命是輕而易舉。試問,如果整艘船的主腦人物都已斃命,那些小兵小卒又怎麼成得了氣候?
就在沁心與富貴門的兩名兄弟,默契的領會其中蘊意的時候,突然的一陣喧鬧打斷了他們的想法。
這是一陣轟烈的鼓掌聲,伴隨着賓客們歡欣鼓舞的笑迎聲。顯然是有重頭人物進入了他們的視線。戎沁心剛一疑惑的側頭,就見走道里的舞姬們更加急迫的跑動起來,並有人不自禁的喊了起來:“藤田將軍他出來了,快快,都準備準備,該上場了!!”
沁心一頓,才知道自己晚了一步。這藤田已經出了包間,進了大廳,她先前的計劃已經不奏效了。她一咬牙,有些許氣惱,但轉瞬她似乎又想想到了什麼一般,站起了身。身後的兩名男子覺得有些蹊蹺,疑惑的睨視女子。女子的眸光投在走道里,那些光豔奪人的舞姬身上,一時間覺得這個場景竟是那麼的熟悉。
熟悉的窄小過道,黃琉璃燈亮的刺眼,所有的人都是一副緊張模樣,她們濃妝豔抹,提着裙子穿來過去。
記憶裡,有一處也是如此。
“沁心小姐?”
身後的男子小心翼翼低聲喚了一句,沁心才從怔忡的臆想中折回。她回過頭來,目光有些木納,那兩名男子甚是不解。但只見女子只是短暫的看了他們一眼,便低斂下眼簾,盯着自己手中的粉色面具。
沉默一刻後,她的嘴角忽的一扯,詭譎一笑,眼神中閃過一抹精光。
“既然都到了這裡,如果要演,就把戲演足。”女子低沉出聲,令這兩名富貴門人更是疑惑。但卻見女子緩緩的擡起頭來,眼神充滿興奮與玩味:
“演到最好。”
她一挑眉,一瞬間竟有一種惑魅的感覺。
林作巖舉着酒杯,站在大廳的一處,這裡裝飾十分華貴,與富貴門的富貴大廳不分伯仲。樸先生站在他身邊,目光有些警覺,但林作巖似乎並不是太在意,他顯得十分從容,泰然。
但樸先生卻心神不寧。
他目光四處瞟蕩,似乎在分辨孰是敵,孰是友。安慶生安插在這大廳的殺手一定不會少,很可能就是剛走他們身邊走過的一素面侍應。他和身邊的數名隨從,十分有默契的圍繞在林作巖身旁,阻隔一切有可能的突襲行爲。
但事實上,林作巖並不認爲安慶生會選擇偷襲的方式,如果是這樣他並不用大張旗鼓的把所有上海灘有臉面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以他那死要面子,爭口氣的性子,一定會以最極端的方式打響這場對戰。
男子微微抿了一口酒杯中的紅酒,他的眸光低斂,微微一轉,便在人羣當中搜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姿。而剛巧,那抹身姿也是一頓,恰好的與之目光相接。
來了。
平西向林作巖走了過來,並不十分張揚,然後對着他的耳邊一陣細語。林作巖面不改色,只是淡定的點了點頭,然後站直了身。樸先生一見平西的到來,喜色溢於言表,這說明在這大廳之中不僅只有安慶生安插的殺手,也有了大批的富貴門人。
他們的戰鬥,越來越有力。
大廳的舞會即將拉開帷幕,藤田將軍坐在了最前端。這是一助興的節目,貌似是邀請了日本最有名的舞姬,爲全上海灘的貴賓們獻舞一支。大家都感到十分榮幸而開懷,當藤田將軍開始就坐的時候,侍應們便紛紛邀請閒散的站在各處的貴賓們,準備入座。
夏馮乙把皮質沙發一推,擺好方向,便躬着身子請安慶生坐了下來。安慶生面噙微笑,緩緩就坐,期間還不忘向林作巖的方向看去。
先前,他們打過一個照面,語氣雖未針鋒相對,但期間的意思卻不言而喻。安慶生胸有成竹,這大廳之內,他們伏擊着的殺手已有十餘名,個個都是道上的好手。但他們並不是這一次的主力,真正他需要憑藉的,是藤田埋伏着的軍隊。這場表演是一個信號,等到所有人放鬆警戒的時候,就是他安慶生登臺展現的時刻。
到時候,他安慶生便能憑藉武力,再把他在勇義之會上失去的奪回來。就如同林作巖,他能做的,他安慶生一樣辦得到,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也要問問全上海灘,誰敢說個不字。
埋伏一層又一層,逃的出浩幫殺手的掌心,逃不出藤田的軍隊,逃的出藤田的軍隊,卻也逃不出這浩浩大江!!
此刻,八點伊始。
這艘巨輪已駛入黃浦江的深處,在岸邊已無法看見它流光溢彩的光輝,即便它埋沒在這森森黑夜之中,也無人察覺。
安慶生想罷,含笑的目光便緩緩的從林作巖身上移了回來。但是突然之間,他覺得有什麼東西多了出來。
他看見了平西。
安爺狐疑的皺了皺眉,低聲對着身邊的夏馮乙一問:“這平西是一直跟着林作巖來的嗎?”
夏馮乙瞟了一眼那頭,卻見林作巖高枕無憂般的坐在寬綽的大椅上,身邊的數名黑衣男子緊繞其身。他目光一偏,望見一旁的平西,也是覺得分外刺眼。
安慶生察覺有些不妙,然後又是一說:“叫灰子趕快把人送上來,看來必須得加緊了。”
他突然覺得有些急躁,雖然他並沒有看出什麼端倪來,但心下的不安卻忽的膨大。節奏必須得加快了,安慶生思忖道,此刻的他迫不及待的就想要把好戲上演,但卻殊不知這場好戲已經曲轉了方向。
而此時此刻的大廳後臺,戎沁心正好扭斷了一個戲子的脖子。
他們不是真的戲子,舞者,他們是殺手。
女子擡起眼簾,眸光冷冽如冰,令人不寒而慄。她看向這間化妝室的一角,一羣誠惶誠恐的舞姬正曲着身子躲在那裡,嚇的聲音都不敢大出。戎沁心緩緩的走了過去,每一步都讓她們心驚膽戰,她們幾欲想大喊出聲,但沁心卻霎時移到了她們跟前,舉着匕首。
“不準喊。”
她們不約而同的一抽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
戎沁心眯着眼,很是滿意,然後匕首的尖端在她們之間移動,每移到一女子跟前,那女子的臉就倏然煞白,直到鋒芒停在了那張頗有些熟悉的舞姬面前。
她就是那名日本女子。
那女子望着愈來愈近的匕鋒,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但匕首卻停在了她細嫩的脖子邊,並沒有再前進,那女子的目光顫抖的從匕首上擡起,望向面前微微含笑的戎沁心。
只見她冷冷開口:
“衣服脫下來。”
幾齣表演下來,掌聲不絕於耳。
藤田坐在最前面,他的模樣仍有些醉醺醺。安慶生知道,這日本人似乎對今晚的事情太過於放心,他根本看不起這些所謂的幫派之爭。安慶生雖然也頗爲自信,放心,但此時此刻他忽然覺得有什麼跳脫了他的預謀,但具體哪裡出了問題,他卻又不知。
“灰子怎麼還沒上來?”
安慶生急不可耐的一問,夏馮乙連聲說到:“已經派人去接應了,安爺莫急。”
安爺擰了擰眉,不再說話,了無興趣的望了望臺上的節目,又看了看身邊一臉興致的藤田。
此刻突然燈光大暗,先前的金迷之色忽然被藍魅之光縮取代。安慶生也是一楞,往臺上一看,卻見臺上的巨型幕簾忽的一拉,分做兩旁,一女子盈盈之身,靜立的曲做一優美模樣。她羞澀的低着頭,手裡舉着扇子,正好擋住了她的臉。
這女子宛若夜中白蓮,綻放在幽月之下,燈光聚集於一身,在她周邊劃成一白圈。她獨獨一人站與臺上,仿若天地之間,只有她這麼一朵奇花,斂聚所有人的目光。
她穿着嬌美的日本和服,腳裸微露,踏着木屐,小小碎步的移動。她手上的扇子也是些小的移動,卻並沒有從她的面部移去。她只是走着,婀娜多姿的走着,便讓在場的所有人屏住呼吸,傾目而視。
藤田更是驚詫,他當然知道那是他喜愛的小妾,他也是看過她的舞姿的。只是,從來沒有一天,她會向現在一般只是淡然的走着,便蠱惑萬千。
女子一步一步的走向臺前,然後她猝然止步,頭一仰,她手忽的把扇子一彎,收了起來。人們便迫不及待的把目光圓睜,只爲了看清楚着扇子底下的究竟有一張如何傾國傾城的臉。但等到他們在幽藍的燈光下,定神之時,卻發現扇子底下的臉,仍然被一張半截假面所斂。
那女子下半臉,嘴角一揚,魅惑之極。
本以爲這樣的掩面,會令人索然無味。但事實上大家的好奇心卻頓時被激起,他們更專注於這名獨舞的女子。
女子收扇的剎那,安慶生髮現,身邊的藤田忽的身子一直,眼睛向要凸出來一般,盯着臺上的舞姬。那舞姬魅惑一笑,藤田便勾着嘴角,傻愣愣的拍了拍掌。安慶生現在的心思自然不在欣賞歌舞之上,他只是淡淡的睬了一眼那舞姬,獨特的確是獨特,但卻引不起他的興致。
就在大家都拭目以待這名舞姬接下來會一展她日本舞技的時候,她卻忽的把腳上的木屐給甩了,模樣竟有些不羈。她雙手一展,手上的兩把扇子同時張開,隨着她的一個回身,衣袂飄飄,她藏在假面後的雙目,媚眼如絲,在瑩瑩藍光之下,熠熠生輝。她勾着的笑容,並不懈怠,隨着她轉身,轉身,再轉身,她的身形便宛如仙子一般,在舞臺上劃出蝶影重重。
轉身,轉身,再轉身。
安慶生望着她一連三下的轉身,忽然覺得這姿勢十分熟悉。似乎在他的記憶深處,也有名女子曾如此一般的三轉身。
臺上女子的扇子往上一舉,腰身後仰,舉起的扇子隨着她彎腰,而在空中劃出完美的弧線。
女子的目光鎖在扇子之上,臺頂的燈光晃亮了扇子亮麗的邊角,這一瞬間,她的腦海裡飄出一些遙遠,卻銘刻着的記憶。
記憶裡,女子說:“彎腰,彎腰,沁心。”
“好難哦,霓裳。”
“難又怎麼樣,不想在百樂門上給我丟臉,就照我的做!”
“我們唱歌好不好,這舞好難!”
“別偷懶,跟着我一起,像這樣,彎腰,一直彎下去,彎……”
這些聲音彷彿在遙遠的時空裡,飄渺的傳來,女子的眼中在這一瞬間,漾起了些許潤潮。她後悔沒有好好排練這隻舞,如果說,時光可以回溯,她願意一絲不懈怠的排演好,然後與她一起,彎腰,旋轉!
女子忽的眼光一凜,彎下的腰身,從靜謐中爆發,以右腿爲支點,一個旋身,她像定身在地的花朵一般,腰身像風中搖曳的花瓣般隨風旋轉起來。衆人驚愕,這樣難度的舞姿誰曾見過?但是,這真的是日本舞嗎,這樣婀娜,這樣柔韌的舞姿,哪裡像節奏緩慢的日本舞了?
樸先生站在林作巖身邊,眼睛也是看直了。他情不自禁的便張口說到:
“真是美啊……”
林作巖卻穩穩的坐着,眸光溫綿的望着臺上。燈光流轉把他的臉孔照亮,俊容上的笑意,濃郁到化不開。
藤田見女子旋身而轉,宛若雲中仙子,不自禁的就拍起掌來。所有的人,都隨着這掌聲,也是由衷的鼓掌。
他們的記憶裡,如此風華絕代的舞姿,他們只見過一人。
那女子也若精靈,能以一人之姿,獨攬衆人目光。
臺上的女子旋轉速度逐漸變慢,停止後,便靜靜的伏下身去,她變的悠然,靜謐,乖恬,舒展,像是天鵝羞澀的一斂翅,優雅的一低頭。
舞曲就這麼終了……
安慶生的手忽的一緊,太熟了,怎麼會這麼熟悉!?他睜着眼,死死的盯着臺上的人,他看不見她面具底下的面容,燈光黯淡,她宛若幻化成了另外一個女子的模樣。那個女子絕色傾城,那女子舞姿天下無雙。
楓霓裳!?
安慶生不可思議的剛張了張嘴形,卻見一小廝忽的跑向他身邊,不安的推了推他。
安慶生與夏馮乙同事望下那小廝,他上氣不接下的說到:“灰…灰子根本沒上船……找遍了都沒有找到灰子他們,還有,還…有…戎…戎……”
此刻,安慶生身邊的藤田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獨自一人像被什麼牽引了一般,往臺邊走去。而與此同時,臺上的女子也站起了身,嘴角媚笑的優雅走了下來。安慶生的眼光投在他們身上,只見他們越走越近,就要走到了一起。而那女子的笑容更爲甚然,嘴角的弧度愈演愈烈。
那小廝的話還在耳邊繼續。
“戎…沁心!”
安慶生雙眼一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