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明正在喝酒。
以前的他總覺得酒水是誤事的東西,能不喝就不喝。他甚至鄙夷那些好酒之人,覺得都是一羣沒有目標的蠢貨。
人活着,就得有追逐的目標。有了目標纔不會迷茫,不會藉助外物來麻醉自己。若是連這點兒自控力都沒有,還奢望成什麼事?
彼時的他神采飛揚,意氣風發,統領着大軍一路攻城拔寨,無堅不摧,天下皆知魏明之能。
石忠唐麾下第一大將,南疆節度副使,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時,魏明站在了人生巔峰。
他甚至還不時偷瞥一眼那個人。
偶爾會想着,興許某一日我也能站在那裡,俯瞰衆生。
叛軍進了長安,石忠唐幾乎沒有猶豫就進了皇宮。
“陛下!”魏明的嘴角掛着譏誚的笑,“我乞求過,村裡的老人時常會說陛下會派人下來巡查,會爲百姓做主,於是我夜夜祈求。我無數次看着村口,可並未看到天使。那一刻我就知曉,帝王,只是個擺設!”
“是所有人。”
先前他發誓感受到了殺機。
邊上,侍女等平靜的看着,顯然是習慣了。
“莫洛難道是蠢貨?竟然不知曉汲取教訓。”
石忠唐露出一抹微笑,“今天天氣不錯。”
石忠唐的意思是摒棄前嫌,聯手禦敵。
可後續的一切就像是一個笑話。
後面的話魏明沒聽進去。
這是把話題掰開了。
也就是說,所謂的清君側,實際上是他魏明率軍打出來的戰果。
氣氛有些緊張,也有些沮喪。
“是。”
“副使。”
魏明的妻子第一次聽聞他提及以往的事,聞言心中酸楚,“夫君……”
石忠唐目光轉動。
沒錯。
既然沒法賞賜,石忠唐能幹什麼?
飛鳥盡,良弓藏!
難怪他如此猜忌我!
魏明低頭,“臣,不及大王分毫。”
不如此,怎麼能保持着優越感?
生而爲人,大部分人都在爲了一日三餐掙扎,而那個人卻居高臨下的能決定大部分人的死活。
身後,心腹低聲道:“殺雞儆猴。”
魏明的妻子看着頗爲平庸,姿色平庸,氣質平庸,就是個普通女子。
“夫君,納個妾吧!”
“大王!”魏明看了一眼左右,總是有種兩側會衝出刀斧手的擔心。
“本想着兩州能堅守二十日以上,乃至於一個月,如此,新軍完成了操練,便可融入大軍。可,時不我待了。”
“借貸時,那人說的好聽,母親不識字,我也不識字,只是聽他說……便籤字畫押。”
……
“我埋了阿孃,隨後幫人做事養活自己和阿妹。十五歲那年,我從了軍。”
“飢寒交迫之下,加之悲憤,阿孃沒熬過那個冬季。臨去前,阿孃拉着我的手,看着阿妹,不捨的說,娃,咱們便是牛馬,不要想着報仇,要活下去,活下去,就能看到希望。”
妻子進來,“夫君。”
魏明回到了住所。
我沒有謀反的想法,任憑大王處置。
這是冬季,狩獵?
大王不會是喝多了吧?
“剛到的消息,令本王再無心思。”石忠唐擺擺手。
魏明的妻子低着頭,“奴知曉配不上夫君。”
當上位者覺得你的功勞太大,無法酬功時,你要麼趕緊乖覺的滾蛋,要麼就等死。
不知何時,石忠唐令衆人散去,留下了魏明。
住所中有一塊耕地。
魏明覺着那便是世界的中心。
“幹州、洪州失陷!”
這個開頭很是溫和,魏明卻頗爲警惕。
魏明喝了一口茶水,砸吧着嘴裡的茶葉,咀嚼幾下吞了。
那一日,魏明陪着他在宮中轉了半天。
“我跪下說要治,就算是賣了家中的東西也得治。父親說不治,我那時還年少,便說此事我做主。阿孃也點頭。” Www ●TтkΛ n ●¢〇
魏明強笑道:“臣不敢。”
功高不賞是人臣大忌!
電光石火間,魏明渾身冷汗。
“這些年,你跟着本王四處征伐,戰功累累。本王一直在想,該如何酬功。”
“時局至此,你我,還需精誠團結。”
“知曉我後來爲何要拼命讀書嗎?”魏明用兩根手指頭指着自己的雙目,“不識字,便是睜眼瞎。”
“兔死狐悲!”
不如此,還做帝王幹啥?
賀尊走出來,站在前方,回身看着羣臣。
他隨意搓搓手,把褲腳放下去,不顧鞋子上的泥巴,就這麼進了書房。
我也能站在那裡!
俯瞰天下!
後來他漸漸明白了。
“魏明留下!”
“見過大王!”
魏明的妻子心中難受,握住了他的手,“夫君,都過去了。”
賀尊面無表情的退了回去。
在這個時局艱難的時刻,殺一個魏明,能令整個南方爲之一震。
魏明冷笑道。
“鬆州,尚州增兵。”
“父親離去,我與阿孃悲痛欲絕,喪事還沒辦好,債主就上了門,要錢!”
有些兄弟鬩於牆,外禦其侮的意思。
沒人接茬。
魏明笑了起來,“報了仇,可我卻有些茫然,不知該做些什麼。直至那一日,我看到一個農戶尋人借貸,那一刻,我彷彿看到了自家的遭遇。”
六個字,彷彿六記炸雷。
但石忠唐爲何不動手?
若是動手,魏明的那夥人就會離心。
“隨後,我被毒打了一頓。阿孃和阿妹在嚎哭,債主在猖獗的笑,說: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就算是陛下來了,魏家也得還錢!”
“當夜,我做了個美夢,夢到父親的病好了,一家子依舊在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歸……”
衆人行禮。
這是所有人都能猜到的事兒,但當這一日來臨時,依舊有人微微嘆息。
魏明舉杯,一飲而盡。
這是要強行彌合二人之間的矛盾。
身邊圍繞着一羣內侍和宮女。
隨後,被不留俘虜的北疆軍一掃而滅。
“幾服藥下去,父親的病情好了些,一家子很是歡喜,想着只要努力幹,總有還清借貸的那一日。”
一個人怎麼能讓數百人,乃至於上千人服侍呢?
魏明在那一刻不解。
妻子坐下。
那麼,讓你做商王?
壞了大好局面。
“可我變了。”魏明苦笑,“爲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得去逢迎上官,我得去送禮,得去鑽營……得去不擇手段。漸漸的,我便在名利中迷失了。這是報應。”
起兵清君側以來,是他帶着大軍一路攻伐,直至關中。
“只是我,還是……”魏明問道。
“我本是農戶出身,從小就在地裡幹活。十一歲那年,父親病重,家中的那點錢還不夠請一次醫者,於是便去借貸……誰知曉,那便是噩夢的開端。”
把這塊不算大的地翻耕完了,魏明上來,愜意的道:“舒坦。”
——先把外敵幹掉,咱們再談其它。
我錯了!
那麼大的功勞,石忠唐該如何賞賜?
節度副使夠不夠?
不夠!
妻子嘆息,“可……”
魏明依舊在微笑,“阿耶用褲帶把自己吊死在了院子裡的樹下。”
石忠唐那個蠢貨。
“十二歲的那一年,我永遠記得。我與阿妹,還有阿孃,成了流民!”
石忠唐說道:“馬上收攏各部。”
魏明冷笑。
魏明搖頭,“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冷,可父親依舊選擇死在外面,我後來才知曉,他是擔心死在家中晦氣,影響了我和阿妹,還有阿孃。”
一個心腹進來,“大王召見。”
石忠唐住下了。
他拿着鋤頭開始翻耕。
那種感覺,令人迷醉。
“我說,還沒到時候,債主冷笑把契約拿出來,大聲念,原來,這筆借貸債主隨時有權收回。”
那種絕望的情緒讓人心中悲愴。
“後來,我聽人說,那債主乃是本地豪強,而官吏與他家是一夥的。他們拿田地,官吏拿好處。兩邊都吃的滿嘴流油,不,是滿嘴流血!”
士氣可鼓不可泄。
“坐。”魏明指指對面。
唯一的法子便是低頭。
“是!”
走出節度使府,魏明覺得渾身發冷。
魏明微笑道:“那是我一家子的血,是無數百姓的血。就是吃着百姓的血肉,這才養肥了他們。”
否定自己的功勞虛僞。
“方旭信誓旦旦能堅守二十日,可幹州兩日失陷。”石忠唐的胖臉上多了一抹怒色。
衆人猛地擡頭,不敢置信的看着賀尊。
“父親只是喘息看着我,那眼神,我一生都記得,是……慈愛,與不捨。”
“你跟着本王多年了。”
看到石忠唐時,熟悉他的魏明發現了一絲不對勁,好像有些……憤怒。
“那個豪強呢?”魏明的妻子握着他的手,憤怒的問道。
石忠唐自顧自的說道:“本想過幾日帶着你等出城狩獵……”
石忠唐冷冷的道:“莫洛不戰而逃,守軍士氣低迷,張霄引軍出戰,戰敗!”
大!
富麗堂皇!
“說這些作甚?”
有人愕然,“大王,有幹州失陷在前,洪州不該這般快失陷啊!”
他看着妻子,“我在想,還有多少人如我家一般?還有多少豪強與官吏勾結,把百姓當做是牛馬,肆意宰殺?我想結束這一切!”
“隨後有小吏來了,看了契約,說如此,便拿田地抵債。我後來才知曉,從借貸的那一日開始,我家的田地便被債主盯上了。”
這是他的姿態。
“我抗爭了。”魏明指指自己,“我拿着菜刀堵着門,護着阿孃和還小的阿妹,我覺着自己能和他們拼了。”
“我尋識字的人看了,確實是如此。可家中的錢財早已一空,爲了父親的喪事還變賣了值錢的東西。”
“雖說丟了幹州與洪州,可我大軍根本還在。誘敵深入的姿態也還在。鬆州,尚州,黃州……”
他的野心,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開始滋生。
“石忠唐兵敗後,大勢難以挽回。”魏明苦澀的道:“論用兵,秦王遠勝於他;論身份,秦王乃是孝敬皇帝之子,而他只是個異族人;論御下,秦王恩威並施,麾下敬服……”
換了我,絕不會出關。
“北疆軍大舉南下。”
主將跑了,絕望的守軍在張霄的帶領下出城決戰。
石忠唐含笑看着他,“本王說這些,不是說你功高震主,本王心胸沒那麼狹隘。”
這是改弦易轍了,把示敵以弱變成了節節抵抗。
“就在我升遷爲校尉的那一年,那個豪強一家子被賊人洗劫,男的處死,女人被販賣給山中的獵戶。那些獵戶沒女人,一家子公用……”
“半夜,我被阿孃叫醒,睜開眼,昏暗中就看到阿孃那絕望的模樣。她說,阿耶,去了。”
“過不去。”
“進了軍中,我拼命操練,別人沒事玩耍,我沒事便操練,便琢磨。廝殺時,我衝殺在前,回來後,我琢磨總結。沒多久,我便升遷了。”
魏明微笑道:“過了兩個月,父親的病情突然惡化,醫者來看了看,欲言又止。我跪下哀求,醫者說,這病……非有錢人家不能治。”
“那……可還有希望?”魏明的妻子心中惶然。
魏明點頭又搖頭,“以往我以爲秦王也不過如此,幾番廝殺後,我才知曉,自己乃是井底之蛙。”
他起身走到牆邊,牆壁上掛着一幅畫,畫上是一對中年男女。
“阿耶,阿孃,兒,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