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晚上,馮亮在新苑大酒店擺酒,既是慶祝自己洗脫牢獄之災,也算是慶祝健康出院,到了這天晚上,楊伯清也特意帶着陶慧珍和楊睿趕了過去。
其實昨天上午馮亮就已經正式出院了,他在專案組時受的傷大多是皮外傷,沒有傷筋動骨,所以到醫院裡包紮了一下其實也就不太礙事了。
他住院幾天,與其說是養傷,倒不如說是在養神。
按照楊伯清的意思,等到馮亮出院之後,他是要單獨請他們一家人吃頓飯感謝一下的,但是馮亮卻轉而提出,說是他們集團的那些經理、還有一些生意上的朋友們非得要一起慶祝慶祝,所以他更希望楊伯清到時候能賞臉光臨,哪怕只是過去喝一杯酒就走。
楊伯清扣絃歌而知雅意,當時就點頭答應了下來,於是週六的晚上,他就很鄭重的帶着陶慧珍和楊睿一起來赴宴,也算是幫馮亮撐腰打氣,變相的警告前進集團內那些在馮亮被專案組帶走之後就蠢蠢欲動的人,同時也算是在劉錦城離開清江區委之後,他這個區委一把手正式向一些私營企業家們釋放一定程度的善意。
而楊伯清毫無顧忌的趕過來公開給馮亮撐場面的舉動,也確實讓前進集團的兩位副總經理臉色有些不對。
馮亮本就是前進集團的第一股東和絕對掌舵人,眼下洗脫牢獄之災後,又得到了楊伯清這麼一位區委書記的絕對友誼,這就讓他們不知不覺的又多了許多忌憚,縱是原本有些野心的,這時候也是不得不暫時壓了下去。
要知道,在這個年代,願意給私人企業做保護傘的政府官員比比皆是,但是敢於公然站到私人企業這一邊,毫無顧忌的表達自己的觀點和立場的政府官員,卻還是稀罕的緊。
楊伯清一家的到來,事實上也就是馮亮在用實際行動向他們展示,無論從哪個角度來講,他的地位都是沒有人可以挑釁的。
眼見楊伯清攜妻帶子前來,馮亮也就不由得紅光滿面,格外精神。
把他們一家迎進來,馮亮忙着給楊伯清介紹他的幾個朋友和助手,樑佩珊就聰明地拉着陶慧珍到一邊說話,給衆人安座,還抽空打發馮亮的秘書出去通知上菜,簡直面面俱到。
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入席的時候,一個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就笑道:“老馮說要擺酒答謝楊書記的提攜,我當時就跟他說,要擺酒,必須到我這新苑來!只要楊書記能指點我幾句,酒菜我白送都行!”馮亮剛纔介紹的時候楊睿也在旁邊,知道這人是新苑大酒店的總經理,叫吳俊。
旁邊陪同的人聞言就哈哈大笑,有人當即就指着他說:“你倒是打的好算計,你討個主意一邊發財去了,還得讓老馮幫你出三成,這算盤打的,也太精了!”
衆人都知道這新苑大酒店裡有馮亮三成的股份,聞言就又是哈哈大笑。
楊伯清素來有治政之名,尤其以善於引導私營企業發展而著稱,而商人們又都善於拍馬屁,所以這些吹捧倒也是意料之中,只不過楊睿受不了這種低劣的馬屁手段,就偷偷的呲牙咧嘴,反倒是楊伯清,畢竟是當了這麼多年領導的,聽到這種話仍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既不喜也不怒,笑容和煦,眼神淡定。
倒是衆人落座的時候,楊睿被安排在主桌上,就坐在楊伯清身邊,左手邊則正好是那位新苑大酒店的總經理吳俊,於是甫一落座他就開始套近乎。
楊睿懶得搭理他,就擡起頭來衝馮蕙眨眼睛。
這主桌上的座位安排的也巧,楊睿正好跟馮蕙臉對着臉,夾菜的時候擡起頭來,就能看見她低着頭在那裡規規矩矩的吃東西,也不說話也不笑,見到楊睿衝自己眨眼睛,她就微微紅了一下臉,然後又趕緊低下頭去。
只是在他們酒桌閒聊時,聽到吳俊說起劉錦城這時候正好也在這邊吃飯呢,扭頭見楊伯清臉上有些僵硬,楊睿才主動問:“劉局長也在這邊吃飯?誰請的客?”
吳俊似乎也是發現了楊伯清的臉色不太對,這時候似乎是很後悔自己說錯了話,聞言趕緊道:“是王氏集團的總經理王學謙親自陪他過來的,王韜王董事長也在包間裡。”
聽到這個話,楊伯清就扭頭看了楊睿一眼。
楊睿衝他笑笑,搖搖頭,然後就再次低下頭去吃東西,嘴裡含混不清的,卻是道:“吳總還真是下了一番苦功夫啊,居然這麼瞭解我們家的口味,嗯,這菜好吃!”
吳俊的臉色刷的一下子就變得通紅,有些支支吾吾,“這個,哈哈,應該的,應該的,老馮請客嘛,我……舉手之勞,舉手之勞!”
楊伯清不動聲色地笑了笑,馮亮卻是微微有些尷尬。
讓人難受和尷尬的,是楊睿這貌似無心的幾句話。
楊伯清和劉錦城之間的關係,曾一度很是親密,但就在此前的幾天時間裡,先是劉錦城簽字批准對楊伯清雙規,而隨後楊伯清又一舉發力把劉錦城頂開,自己坐上區委書記的位子,經此一事,兩人之間要還能繼續和氣,那才叫邪門了。
他們之間的這些故事,普通人未必知道,但是在馮亮和吳俊他們這種私營企業家的圈子裡,卻早就已經不是什麼秘密,吳俊自然不可能不知道,卻偏偏要在這個場合裡主動說起劉錦城也在這飯店裡吃飯,這顯然不是一句“無意提起”就能解釋得清的。
楊睿當即就猜到,這個吳俊跟劉錦城之間的關係,估計不是太簡單,這時候劉錦城被楊伯清給踢開了,他難免會有些着急和害怕,所以在出言試探的時候,纔會顯得有些着相了。不過這不是問題,楊伯清不便說什麼,自己就幫忙開口敲打幾下也就足夠了,能有資格坐到主桌上來的這幾位,都足夠聰明,又有馮亮居中調和,倒是不至於會錯意的。
果然,在楊伯清面帶微笑地也說了一句“吳總有心了”之後,現場的氣氛頓時就爲之一緩,然後立刻就有人開始插科打諢的說了幾句笑話,這件事就算是岔過去了,酒桌上重又開始熱鬧起來,吳俊也是一副鬆了口氣的模樣。
馮蕙聽不懂他們之間到底在交流着些什麼,畢竟對於她這個還很單純的初中生來說,這些彼此之間全靠心領神會來交流的東西,委實也是太過深奧了些。但是作爲一個心地敏感的女孩子,這酒桌之間的氣氛變化,她卻是很敏感的感覺到了。
於是她小吃兩口之後,就忍不住擡起頭來偷偷地打量楊睿幾眼。
她不懂楊睿那幾句誇菜做得好的話到底還能有什麼其他的寓意,但是她卻能領會到那句話對酒席間氣氛的影響力,她能注意到自己的爸爸、還有吳俊等人臉上的神色變化。
這時候看到楊睿據案大嚼的樣子,不知怎麼就想起那個蹲在惡臭盈鼻的護城河邊抽菸的蒼涼背影,直是讓人心中忍不住就要發出疑問:護城河邊那個紅了眼眶的傷心人,醫院住院部樓下那個嬉皮笑臉地抓着自己的手、跟自己談該怎麼收拾打扮的大男孩,還有現在這個遊刃有餘地駕馭着現場氣氛的饕餮者……真的是同一個人嗎?
想着想着,她有些愣神。
楊睿擡起頭來,正好跟她視線相對,就又衝她眨了眨眼睛。
她回過神來,下意識的就想要逃開,卻不知怎麼又把眼神兒蕩回去,抿着嘴脣兒跟楊睿對視着,楊睿衝她眨眨眼睛,往門口努了努嘴,然後就放下筷子。
扯了兩張紙巾擦擦嘴,他扭頭跟楊伯清說:“爸,我去個洗手間,你們慢慢吃。”聲音挺大的,一桌子人都聽得見。
馮蕙就咬咬嘴脣兒,臉上有點紅,就低下頭去偷偷地笑兩下。
過了一會兒,她就小聲跟身邊的樑佩珊說:“媽,我吃飽了。”樑佩珊回頭看看她:“怎麼吃那麼少?胃口不好?那你是先回家,還是自己隨便喝點什麼歇一歇,等會兒一起走?”
馮蕙趕緊搖頭,還是有點臉紅,“不用了,我不想喝東西,就出去轉轉吧,等會兒跟你們一起走,我就在這附近,不走遠。”
樑佩珊想了想,就點點頭。
於是馮蕙就悄悄地起身離開,酒桌上熱鬧得很,不斷的有其他桌子上的人過來給楊伯清和馮亮敬酒,楊伯清沾沾嘴脣兒就算,馮亮卻是杯到酒幹,引得叫好聲一片,在這個時候,她一個小女孩離開,沒人在意。
出了包間就看見,楊睿正在走廊的那頭等着呢。
等她過來,兩人就並肩往樓下走,楊睿還忍不住要誇一句,“你今天真漂亮。”
不知道是無意還是有心,今天的馮蕙穿了一件寬大卻收腰的體恤衫,下身也是一條略緊身的牛仔褲,纖腰盈盈一握,雙腿頎長筆直,頓時就把少女本來還並不算太明顯的妖嬈曲線一下子就襯托得非常亮眼,齊耳短髮似乎也是刻意的修理過,整齊明豔之餘,還帶着些同齡女孩子少見的小嫵媚——這恰恰就是那天楊睿所建議的打扮。
聽到楊睿誇自己,馮蕙就抿着嘴笑笑,小女孩子,再矜持還是免不了要有些小得意。
然後她問:“你叫我出來……有事?”
楊睿就攤攤手,“沒事啊,就是覺得你今天那麼漂亮,想走近點看看你。酒桌上亂哄哄的,我想你肯定也不會喜歡。”
馮蕙不說什麼,就是擡頭看看楊睿,然後又低下頭。
“對了,”楊睿說:“你給我寫的信,我收到了。汪國真的詩我也很喜歡。想回信呢,還沒來得及。”
馮蕙還是不說話,頓了頓,才說:“那我等你回信。”
過了一會兒,見楊睿不說話,她才又問:“你明天去那個服裝廠拿衣服?”
楊睿“嗯”了一聲,笑笑說:“你明天有時間嗎?一起去吧?還要送你一件衣服呢,正好過去試試,不合身的話正好讓他們修。”
本以爲她還是會點點頭就算,沒想到她居然開口說:“週一的時候,那個服裝廠就把電話打到我爸爸的公司裡去了,公司又把事情告訴我爸,我爸就問我。不過我沒說你要送我衣服,只是把你要去定做衣服的事情告訴他了,他也沒說什麼。”
楊睿就點點頭,其實就算是前進集團那邊跟服裝廠否認曾派人過去定做衣服也沒什麼,楊睿掏的訂金是真金白銀,不怕那邊不交貨。
再說了,眼下趙大有不定怎麼想見自己呢,他打電話去前進集團,只怕還是要找自己纔是最主要的,也不知道隨後馮亮是否跟他透漏了自己的身份。
兩人走得慢,就是一邊磨磨蹭蹭下樓一邊說話,這時候就聽到身後傳來對話聲,不一會兒就有一大羣人帶着酒氣從樓上下來,楊睿主動走到另一側,護在馮蕙身側,讓開樓梯,那幫人就大聲談笑着走下去。
不過馮蕙今天明豔得有些惹眼,那幫人走過身邊的時候,就忍不住扭頭打量。
然後就有一個被衆人簇擁在中間的年輕人當即就邁不動步子了,拍拍肩膀讓旁邊一人讓開,他站在往下的一級臺階上,靠過來仰視着馮蕙粉面桃腮的俏臉,目光炯炯的,說:“小姐,你好,咱們可以認識一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