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十一年
這一年的秋天,對自小在冷宮長大的月蕭來說,意味着又一個噩耗的降臨。
蒼月皇朝四百七十年,國泰民安,四海昇平。百姓生活安定,皇帝的後宮卻風聲鶴唳,人人自危。
這注定是一個多事之秋,昏昏沉沉病了數年的皇上突然暈倒,陷入了沉睡,數日未醒,皇后娘娘獨攬大全,怒斥嬪妃伺候皇上不周,接連賜死貴妃昭儀美人數人,負責給皇上診病的林太醫失職問斬,牽連家人流放極苦極寒之地,終生不得回返。
守着冷宮十六年清苦度日的蘭婕妤,也終於在這年秋天,迎來了她的死亡。
一根白綾,一瓶鶴頂紅,鳳座上的那位很仁慈地給出了選擇。無辜相伴冷宮十數年,九五寶座上的君王,或許甚至還不知道他的後宮裡,也曾經出現過這麼一個如花般美麗卻很快凋謝了女子,和她被陰謀設計之下爲皇室留下的一雙兒女。
一對龍鳳胎,蘭昔愛之若命。然而,隨着慕容家日漸專橫的權勢和剛登上鳳座的那人殘酷的手段,爲了保住孩子的命,蘭昔不得不千方百計求助於皇上的寵妃,終於在孩子十歲那年,將愛子過繼給了雖得聖寵卻沒有誕下皇嗣的月貴妃,獨留女兒玉鐲兒,在冷宮相依爲命。
無權無勢,只憑着一張無與倫比的花容月貌和與世無爭的性子而得皇上寵愛的女子,畢竟不敢真的與後宮之主叫板,其他皇子早早進了國子監讀書,而月貴妃的孩子,不得皇后允許,卻只能隨着母妃待在自己的宮裡,自學四書五經。
皇上對待月貴妃突然多出來的孩子,竟沒有過多責問和追究,不知是心底明白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對朝堂,對天下,並沒有過多解釋,直接昭告天下及文武百官,取名月蕭,爲皇上之龍子,排行第三,稱三皇子。
今年十六歲的蒼月蕭,身形修長,已長成一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少年郎了,縱然已六年不曾踏出過筱月宮,對冷宮的關注卻從來不曾懈怠過。而這六年,病了好好了病的皇上,除了時不時宣月貴妃殿前侍駕,也未曾再踏進過這宮裡。
望着書桌前正在認真練習書法的少年,和與他母親一般俊俏的容顏,月貴妃心下戚然,該說的話卻不得不說,“蕭兒。”
少年擡起頭,見是自己母妃,忙放下手裡的筆,走過來恭敬施禮:“兒臣拜見母妃。”
月貴妃執起他的手,未語聲先泣:“蕭兒,母妃無能……救不了你的母親和妹妹……”
少年頓時如遭雷擊,臉色一白:“母妃,您在說什麼?我孃親和妹妹,怎麼了?”
“皇上昏迷不醒,皇后娘娘認爲是冷宮裡帶來的厄運,已命李公公送去白綾和毒藥,說是娘娘給的格外恩典,賜蘭婕妤全屍。”
少年踉蹌倒退,顫着聲道:“欲家之罪,何患……無詞?”這幾日因爲各種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賜死的嬪妃還少嗎?
月貴妃百般不忍,“蕭兒……”
“母妃,”少年擡起頭,輕喚了一聲,隨即跪下身子一叩首,容顏慘白,神色悔痛,卻堅定,“兒臣不孝,母妃養育教導之恩無以爲報。今日孃親有難,兒臣不能袖手旁觀,兒臣要去救孃親,即使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蕭兒,”月貴妃淚眼相看,幾乎泣不成聲,“已經來不及了……”
“什麼?!”少年身子晃了一晃,只覺眼前發黑。
月貴妃扶起少年,“一個時辰之前,蘭婕妤就已經……去了。”感受着眼前這個十六歲少年內心的極度悲痛,月貴妃幾乎不忍訴說,只能憐愛地將他單薄的身軀摟在懷裡,“蕭兒,母妃無用,爭不過皇后,剛剛纔得到了消息,可是已經,晚了。”
鹹澀的淚,自眼角悄悄滑落,少年閉着眼,艱難問出口:“那,我妹妹呢?”
月貴妃動了動脣,欲言又止。
“母妃?”少年疑竇,心頭不祥之感愈發強烈,“妹妹她……”
月貴妃轉開臉,低聲道:“玉鐲兒,被賜給了皇后娘娘身邊的……商公公。”
少年一震,以爲自己聽錯,可是看月貴妃的表情,卻不得不相信這句話的真實信。
可是,把一個如花似玉的十六歲少女,賜給一個已經五十多歲的太監?皇后娘娘,我們到底與你有什麼深仇大恨?
“噗!”一口血噴出,少年搖晃着站起身,如玉的臉上已找不到一絲血色,神情卻突然變得決絕,轉身便要往外走去。
“蕭兒,你幹什麼去?”
少年頭也沒回,只咬牙輕聲道:“我不能任由一個老太監糟蹋了玉鐲兒,我要把她救出來。”
“蕭兒,站住!”月貴妃喝止住他的腳步,快步走上前去,看着少年滿臉的傷痛,道:“你這個時候出去,不但救不了玉鐲兒,還會把你自己也搭了進去。”
少年痛苦地低下頭:“母妃,我已經管不了那麼多……”
玉鐲兒,那個美麗單純,即使身在冷宮,也總是笑得恬靜柔和的妹妹,怎麼能留給一個雖沒有了能力卻手段毒辣變態的老太監糟蹋?
“啪!”月貴妃擡手一個耳邊打了過去,怒聲道:“你孃親千方百計把你送到我這裡來,就是希望若有朝一日,能保你一命。皇后這幾年一直再查你的下落,明知本宮突然多了個孩子事有蹊蹺,卻一直礙於皇上維護而不敢有所動作。此時,你卻要自己跑出去送死?!”
少年低着頭,沉默不語。
月貴妃愛憐地撫上他的臉頰,“蕭兒,皇上如今病倒,慕容家把持了朝政,你一人絕無可能救得出玉鐲兒。皇后獨攬大權,後宮嬪妃無不自危,本宮平日得盡皇上寵愛,早已被皇后視作眼中釘,欲除而後快,只怕此次,亦自身難保。所以,這裡,也已不再安全。”
“母妃……”少年擡首欲言。
“蕭兒,聽我說。”月貴妃打斷了他,慘淡一笑,道:“皇上早已料知今日,數月前曾告知我,若一日有難,可去找昊天殿的主人,他必有方法救我。可是蕭兒,皇上對我情深意重,我不能丟下他獨自離去,況且,我這宮裡侍女太監幾十人,我一旦逃走,皇后必定遷怒。所以,我不能走。”說到此處,月貴妃拉起少年的手,往一面屏風後走去,“蕭兒,跟我來。”
偌大的屏風之後,是一處月蕭看過無數次卻從未覺得有何異常的白色牆壁,牆壁上甚至光滑得連一點突起都沒有,亦沒有一點裝飾。
月貴妃只是用手指在白色牆壁畫了一個少年看不懂的圖形,片刻之後,面前的牆壁竟奇蹟似的緩緩開啓,出現一條石板鋪就的臺階,不知通往何處。
“蕭兒,密室裡的臺階有九千九百九十九階,走完了,前面就是昊天殿,你去那裡試試,或許那裡的主人願意救出你的妹妹,即使不能,也定然能保住你的性命。”
“母妃……”
月貴妃道:“蕭兒,別問太多,很多事情我也不知道,還有,即使玉鐲兒……真有什麼不測,也別試圖報仇,至少現在別想。皇后的勢力,你完全想象不到,保住你自己是最重要的,這一點,請你一定記住。”
少年咬着脣,搖頭:“母妃,我不能走……”
“你必須走。”月貴妃靜靜看着他,神情堅定,不容反駁,“本宮自從進了宮,得皇上眷顧憐愛,心中感激,只想清靜度日,從來沒把名利地位榮華富貴看在眼裡,性命亦然。皇上性子不夠狠決,十六年前就該下的旨斷的事卻一直沒能如願,今日纔會陷入如此境地。本宮以前不爭,此時欲反抗已然無力。蕭兒,所幸本宮沒有九族可連累,只有一個哥哥,這次若能安然離開這是非之地,日後幫本宮尋到哥哥,告知他本宮的死訊便可。”
“母妃……”少年泣難成聲,心中痠痛,難以決斷。
“爲了日後有足夠強大的能力報仇,你必須走。”不得已,月貴妃唯有搬出這個她百般不願的理由,狠了狠心,終是冷冷背過了身子,“本宮的死是必然的,若你不願爲你孃親和本宮報仇,便繼續待在此處,等着皇后將我們一同處死便可。”
少年心中一慟,看着月貴妃纖細而決絕的背影,閉了閉眼,沉痛地猶豫半晌,終是跪下了身子,恭恭敬敬叩了三個響頭,淚水不知不覺落滿腮顏,聲音哽咽:“孩兒拜別母妃。母妃今生之大恩,兒臣已然還之不清,若有來生,若有來生,必……銜環結草,以報恩德。”
月貴妃閉着眼,不答,晶瑩的淚水,是少年看不見的脆弱,和對命運不公的無聲控訴。
站起身,少年咬了咬牙,終於轉身,進了密道上了臺階。
九千九百九十九階,世間帝王從來沒有過的最高階,前方等待他的,是命運的救贖,轉折,還是又一次落入深淵。
未知的將來,少年不知道,他的心中,已被八個字字填滿:活着,救出妹妹,報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