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蘇末偏頭看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一直靜默無聲的梅韻,淡淡道:“韻兒困否?”
梅韻搖頭,“奴婢還好。”
“還好便好。”蘇末懶洋洋地動了動身子,再度開口時,語調裡多了些冷然的戲謔,“子大統領,你覺得本姑娘方纔讓頤修起草的那份聖旨,存在什麼問題?爲什麼頒不得?”
子聿淡淡道:“帝王乃天下之主,天下萬萬民皆歸天子統轄。歷朝歷代的皇帝,三宮六院皆已成形,這是皇族傳下來的制度,也是江山子嗣傳承的必要步驟,末主子作爲未來的皇后,豈能枉顧江山社稷,如此自私地斷絕後宮新秀的注入,而期一人獨寵?”
這番大義凜然的話,除了剛正不阿的子聿,大概不會有第二個人敢在蘇末面前說出來。
至少,頤修聽完之後,心底漸沉,背上已經爭先恐後冒出了冷汗。
十四懼得臉色發白,大氣不敢喘上一下。
月蕭似乎已經習慣了時刻關注着蘇末的情緒變化,子聿的這番話,讓他心裡亦是咯噔一下,暗自叫糟。
眼角餘光瞥見蘇末身子突然向後靠了一下,幾不可察地蹙眉,驀然伸手撫住腹部……月蕭一驚,忙趨前兩步,道:“末主子身體不適?”
蒼昊轉頭,眉宇間溢滿關懷柔色,輕攬住她的肩膀,“末兒?”
“……沒事,椅子坐得久了。”深深吸了口氣,蘇末臉色似乎也有些蒼白,身子儘量放鬆了下來,淡淡道:“韻兒,扶我去榻上躺着。”
梅韻恭敬應了一聲,雙手小心地攙扶着她,緩緩移步到不遠處軟塌上,慢慢地半躺了下來。
蒼昊起身,跟着走到塌前,修長如玉的手指輕探着蘇末腰腹,間或在某處穴位上輕輕按壓,霎時引起蘇末蘇末無比舒服的嘆息。
見狀,蒼昊面上露出些許笑意,眼底是瞭然於胸的睿智,“末兒,感覺如何了?”
“好多了。”蘇末語氣懶怠,動作輕柔地在肚子上撫摸着,脣邊溢出清淺的笑痕,“大概是孩子情緒不好,又在折騰了。”
孩子情緒不好?
舒河愣愣地道:“他還沒出生,就有情緒了?”
這待出生之後,還不脾氣了得?
“他雖然小,自然也是有情緒的。”蘇末睨他一眼,似是在說他少見多怪,“母體內的胎兒若受到外界不良言語的影響,或者感應到母親憂鬱傷懷的情緒,便會焦躁不安,在肚子裡想盡辦法折騰,時間久了,次數一多,以後生出來,不定是個什麼樣壞脾氣的小孩呢。”
話音落下,全體陷入沉默,黑線的黑線,抽嘴角的抽嘴角——
若他們還聽不出蘇末的言外之意,就可以集體去撞牆自殺了。
受外界不良言語的影響,或者感應到母親憂鬱傷懷的情緒……這不就是在指責子聿嗎?
若孩子以後生下來脾氣壞,或者因爲情緒不好而導致什麼後果,責任全在子聿一人——因爲,是子聿的一番話,直接導致了蘇末憂鬱傷懷了。
話說,末主子,您知道什麼是憂鬱,什麼是傷懷嗎?
利用孩子討伐性格冷硬如石的子大統領……末主子可真夠奸詐的。
衆人頓覺,這周遭瀰漫的緊張氣氛霎時消失得了無蹤影,只餘滿腔哭笑不得的無奈。
以往的蘇末冷酷似叢林裡的狼,心冷無情,讓人畏懼,現在性子倒是改變了些許,似乎溫和了許多,不再動輒動怒殺人,卻變得更像一隻狐狸了。
看起來無害,卻十足狡猾,奸詐。
子聿面無表情地垂眼望着地面,嘴角同時亦是幾不可察地抽了一下,抿了抿嘴,無言以對。
若他再不識相地與她爭鋒相對,只怕等會兒不定還有什麼肚疼暈眩的花招呢。
梅韻在榻前蹲下身子,細緻地給蘇末從腳踝、小腿往上,一點點捏得她舒服。
蘇末眯起眼,喉嚨裡發出一聲淺淺的嘆息,如貓兒一般慵懶的語調清淺溢出脣畔:“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
衆人一怔。
“三千粉黛,六宮妃嬪,不過是爲了滿足皇帝的私慾。”蘇末笑容清冷,看也不再看一眼衆人聽到她這番大逆不道的言論之後會有什麼反應,“她們或始而得幸,旋即被棄;或終生望幸,卻永宿空房,不得見皇帝一面;或小有不慎,觸怒帝尊,則刀斧加身。高牆深宮,月園月缺,不知有幾多怨嘆,幾多血淚……”
月蕭、頤修、十四和舒河四人面面相覷,此刻從蘇末嘴裡聽到這番言論,已經不會讓他們覺得驚懼了,只是,他們仍然不明白,這些道理蘇末是從何處聽來的?
這偌大天下,風流俊雅的文人墨客們大概還沒有誰有膽子寫出這樣的文章,或者發表出這樣的言論。
“末主子。”月蕭低聲開口,“您這番話,對於現今的制度,並不適用。”
“不適用?”蘇末輕哼了一聲,“敲剝天下之骨髓,離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樂……難道這不是歷代皇帝的權力?”
是歷代皇帝的權力,也是歷朝歷代百姓無法更改的宿命。
衆人無法反駁。
“可……”十四小小聲開口,“既是萬人之上的天子,享受這些上蒼賜予的榮耀,不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嗎?”
“正常?”蘇末冷冷一笑,“官闈內部,爭寵嫉妒,傾軋相害,骨肉相殘,皆是帝王一己之私所造成……十四,你覺得這是正常的?”
十四瞬間默然。
“納三千佳麗,繁衍子嗣衆多,從中擇優以繼江山繁榮昌盛……可是子聿,你能告訴我,生逾二十子,爲了唯一的至尊之位卻殘殺到只剩最後一人時,最痛苦的是誰?”
子聿心裡一緊,霎時無言以對。
他出生寒門,自幼對皇族統治之下的百姓疾苦體會最深,民間尚且爲了利益爭鬥不斷,皇族之中勾心鬥角,情勢又豈會平靜?
弱肉強食的規律自古有之,江山帝位,唯有能者居之。
然生逾二十子,相殘到最後只剩一人,莫如只生一子,二十年不遺餘力的悉心教導,同樣可造就出一代雄偉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