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萬五!”,聽到這個數字,唐離剛剛輕鬆下來的表情再次沉重起來。
自入仕以來,唐離沒少同軍隊打交道,就其原本所知及剛纔親眼所見,自然知道唐軍兵士每與異族作戰,多是勝在裝備精良及熟於陣型對敵,若論單個戰力的確不如這些吐蕃人,眼下己方加上三千羽林衛也不過一萬三千人,而敵人最少也是己方二倍,己方人數本處於劣勢,眼下這地形完整的陣型又展布不開,這仗可還怎麼個打法?
“大人,我軍還宜速速後撤”,順着那小校尉所指處看去,唐離就見前方高處的城寨中涌出的除了那些頭纏狐尾的棄民,還夾雜着衣飾及兵器都要精良許多的吐蕃人,這也倒罷了,最讓人心驚的是這些吐蕃人手上持有的長弓,看來那些充當消耗品的棄民已經出來的差不多了,正規的吐蕃戰士也就上場了。
眼前這形勢,掌握着城寨的吐蕃人明顯佔據着居高臨下的地理優勢,那些棄民雖然悍不畏死,但一來武器太差,又是無人指揮之下,雖然拼死也對唐軍造不成太多實質性傷害,但這些吐蕃弓箭兵就不同了,一旦他們盡數涌出,居高俯射,必將給唐軍造成重大傷亡,見着眼前這一幕,唐離還真要感謝吐蕃人每遇戰陣必讓棄民爲先的風俗,否則他們一上來就是弓箭兵,猝不及防之下,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吐蕃人弓箭手一旦展開,我軍就危險了。這附近可有利於我軍防守的後撤之地?”,唐離問話剛剛出口,就聽那校尉迅即答話道:“回稟大人,距離我軍後方十三裡處就是躍虎臺,此處最宜據守待援”。
見唐離回頭目光灼灼的盯着自己,那校尉反而愈發沉靜,“末將所部份屬前軍,昨日正是末將負責待人探查前路,躍虎臺實乃親眼所見”。
“你叫什麼名字?”。
“末將柳無風”。
“柳無風,好!”,細細打量了校尉片刻,唐離遞過手中持着的王旗道:“你即刻持此旗往中陣,命羽林左衛護住太后撤往躍虎臺,記住,無論如何要確保太后娘娘安危”。
“末將遵令!”,柳無風沒有遲疑,躬身一禮後接過王旗高擎手中,領着兩小隊百餘人策馬而去。
看着柳無風敦壯結實的背影,唐離感覺心中沒來由的一鬆,在這樣的關鍵時刻能遇着這個小校尉,也許冥冥之間真有天意也說不定。
柳無風逆行遠去,唐離自乘一匹戰馬帶着護衛隨即向王青松所在的前陣而去。
剛到前陣,唐離就見到讓他絕倒的一幕,只見那身爲一軍主將的王青松不僅沒有隨敵情的變動而變化指揮,居然在這樣的遭遇戰前陣中尤自高聲下令隨行將佐速速繪製山谷地形圖呈上,幾步之外聽到這個令人匪夷所思的命令,唐離真是又惱又氣,哭笑不得。
“繪製地圖就不必了,王將軍且歇歇,從即刻起由本官接掌全軍指揮權”,再出唐離意料之外的是,王青松聽到這份直接剝奪其指揮權的命令,不僅臉上沒有不滿之色,反而露出一份如釋重負的欣然,他那些隨行的將佐也俱都是長出一口氣。
“王青松到底是何來歷?鮮于仲通怎麼會派這樣一個膿包將軍來擔當護衛楊妃的重任?”,一個個疑竇不由自主的冒出來,只是此刻卻容不得唐離細想,向王青松點點頭之後,他便即刻下令全軍守穩陣型,開始後撤。
王青松雖是昏聵,但這一萬軍士卻是與吐蕃人打了多年仗的劍南老兵,不說各部將佐,便是一些老兵油子也看出情勢的不對來,唐離所下軍令正合他們心意,是以接到新任主官的將令之後,各部迅速行動,緊縮陣形,收槍舉盾,未與敵接陣的加快行軍步伐,正與吐蕃棄民混戰的則謹守谷地正面戰線,且戰且退,遠離居高臨下的城寨。
唐軍調整陣型的同時,青黑色的城寨中再無棄民出來,倒是一隊隊手持長弓的弓箭兵蜂擁而出,與各自爲戰的棄民不同,這些弓箭兵或據城寨,或沿着城寨高處雁翅散開,隨着第一支利箭射出,一蓬蓬箭雨在唐軍上空迎頭澆下,而且隨着吐蕃人弓箭手越來越多,箭雨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厚。
敵人有居高臨下之優勢,此時箭雨暴起,正與棄民接戰的劍南前軍遭此打擊頓時倒下一片,剛纔還在廝殺的軍士鮮有生還,好在其它劍南軍得唐離軍令早有準備,箭雨初起時便豎起隨手攜帶的制式彭排,是以雖有傷亡,卻比前陣好了許多。衆將士縮近身體聚在一處,耳聽頭頂彭排接着箭支的叮噹亂響,不免都心下暗道僥倖,若非本軍主將及時換人,任由那老幕僚學究胡亂指揮,僅這一遭就不知要枉死多少兄弟。
箭雨射出,也正阻了前陣廝殺,好在是身處山谷之中,吐蕃人雖佔據了一邊高處,利於射箭,但礙於地形也難直接衝殺下來,唐軍聚在一處,靠着另一邊山谷緊縮陣型豎起彭排邊擋箭雨邊緩緩退卻。吐蕃人長箭雖利,但礙於此時出來的人數太少,也只能看着劍南軍一步步脫離他們的射程之外,但就在兩軍這番混戰之間,那城寨之中不斷涌出吐蕃兵來。
去雄武城寨下兩裡以外,吐蕃人的箭雨便再難對唐軍構成威脅,只是此時自城寨中而出的吐蕃兵已多達數千之衆,這數千吐蕃兵不與唐軍接戰,就這樣吊在劍南軍隊尾。既是防止劍南軍速逃,又是爲後邊出來的族人做掩護。
當唐離親自押陣的劍南軍終於到達躍虎臺時,尾隨而來的吐蕃兵也已達到近三萬之數,其時已是夕陽西下,三萬吐蕃兵分三面將背山而立的唐軍團團圍住。
躍虎臺地形甚是特殊,乃是依背後山勢而起的一個碩大山丘,這山丘上除叢生的些許雜草野樹之外,整體地勢極其平坦,居高臨下的俯視着下面的谷地,因有當地人曾與此山丘上見過虎躍高丘而得此名。
躍虎臺上地勢雖平,但畢竟只是個山丘,無論如何也容不下全軍萬餘人,唐離到時,三千羽林左衛早護着楊妃上了山丘,劍南軍士則在山丘之下環形紮營護衛。
心急火燎的楊妃見唐離終於上了山丘,頓時滿臉喜色的迎上前去,只是還不等唐離開口說話,想起剛纔之事的楊妃已先自含怒開口道:“唐離,你來的正好,替我好生重責此人”。
唐離順着楊妃手指處看去,見到的卻是全身被縛,正被兩個羽林衛士看押着的柳無風。
“這小校尉好生無禮,竟敢直接闖上本宮車駕,這也倒罷了,更可恨的是這混賬行子膽大包天,隨後竟然一把火把本宮的車駕給燒了”,看着柳無風恨恨說到這裡,楊妃又轉向唐離道:“我本欲讓羽林衛直接杖斃了他,這廝竟然強項說要等你親自下令處決,我也就遂了他心願,也好讓他死的甘心,唐卿,你如今是本軍主帥,處置麾下兵將正是名正言順,快快下令吧!”,畢竟是人多眼雜,楊妃對唐離也就稱呼的正式。
衆目睽睽之下,唐離徑直走到跪倒於地的柳無風身邊,“鏗”的一聲抽出看管他的羽林衛腰間佩刀,隨着這一聲“鏗”然作響,在場衆人都是神色一變,扶着主子的小玉也隨着楊妃轉過頭去,不敢看隨後血濺五步的場景。
持刀在手,唐離見卻從柳無風臉上看不到半點緊張,不僅沒有緊張,柳無風看着他的眼睛裡甚至還帶着絲絲淺淺的笑意,似是在笑他不該以如此拙劣的手段來試自己的膽量。
自亂起至今,唐離原本沉肅的臉上難得的露出了第一個笑容,二人相視而笑的同時,唐離手中長刀一挑,將柳無風身上的繩子就此砍斷。
遞還長刀,在衆人詫異的目光中,唐離雙手攙起柳無風,口中刻意大聲道:“柳將軍細緻謹慎,又能料敵機先,更重要的是有膽!待此次退敵之後,本官必當親自向陛下上本保你首功”。
“多謝大人!”,柳無風也不矯情推讓,乾脆利落的拱手爲謝。
“唐離,你……”,氣怒交加的楊妃話剛出口,就吃唐離狠狠一眼瞥來,雖然心下萬分委屈,但見唐離真的動了怒氣,楊妃也就硬生生嚥下後面的話,紅着眼圈由小玉攙扶到一邊去了。
見着這一幕,隨着唐離上山丘而來的衆將莫不驚詫,想不到看這位唐大人年紀輕輕,手段竟厲害至此,連太后也要讓他三分顏色,想到這裡,衆將看向唐離的目光中更多了三分敬畏。
目送楊妃轉到一邊爲她臨時搭建的歇宿地去了,唐離也不以爲意,徐步之間走到山丘一側,看着下面谷地上三面圍的水泄不通的吐蕃兵,在他身後,柳無風並衆將也都無聲跟上。
“若是今日我軍與敵人遭遇稍晚,這三萬吐蕃兵全數展開,他們既有人數優勢,又佔據地利,更有奇兵之利,我軍下場如何就不需本官再多說了”,想想過去個多時辰間的經歷,不僅是唐離,衆將身上都是一身冷汗,真是越想越怕,“哼!‘道路安靖‘,王將軍,昨日鮮于大人報平安的文書是你收的吧!”,指着山丘下黑壓壓的三萬吐蕃兵,唐離冷笑聲道:“這就是‘道路安靖’”。
“大人,這是意外,純屬意外呀!大人!”,見唐離語調不善,王青松躬身之間連聲道:“雖經本朝多次整修,但這雄武鎮最初是始建於前隋,自其建成之日至今百餘年間,就不曾被吐蕃蠻子攻克過,長此以往,吐蕃人每欲東侵,也都是見雄武鎮既繞道而行。任誰也想不到吐蕃人會從這裡出來,今日之變實屬意外,非戰之罪,非戰之罪呀!大人”。
“噢!非戰之罪!似王將軍這般說來,今日之事誰都無責任嘍?”。
“百年安平,實料不到吐蕃人居然會突破雄武,驚擾太后聖駕已是大罪,末將不敢推脫只是還請大人明辨,此罪實屬無心之失”。
看着一身夫子氣,但眼神並無驚慌躲閃的王青松,唐離淡淡一笑緩解了氣氛的緊張,“‘道路安靖’的公文是鮮于大人發過來的,本與你無關,王將軍不必如此。本軍萬餘將士今日臨敵不亂,種種表現本官都是看在眼裡,不僅無罪反而有功。即便在陛下面前本官也是這話,諸位不必擔心”,聽唐離如此一說,本自心中惴惴的劍南軍衆將於無聲之間都長吁出一口氣,畢竟他們是負責護衛太后聖駕的,出了這樣的事,不管還會牽扯到誰,他們這些隨駕將領總是難辭其咎,現在有天子及太后寵臣唐離說出這番話,好歹他們懸着的心算是落下了大半兒。
三言兩語安撫了這些惶惶不安的劍南道將領,唐離的興趣依舊還是在王青松身上,“看王將軍熟悉軍史,又得鮮于將軍委以護衛太后聖駕的重任,想必定是劍南道宿將嘍?”。
聽唐離問出這麼個問題,王青松臉上略一沉吟後帶着尷尬之色道:“實不敢瞞大人,末將並非統軍將領出身,原是節度使府專掌山河地理圖及過往公文典籍的幕僚文官,兩月之前方蒙鮮于大人信重,考察資歷品級後放往軍中做了本軍主將”。
想想王青松剛纔要山谷地形圖的做派,唐離對他這履歷還真不懷疑,“噢,王將軍竟是文官出身!且將軍初往軍中便接手如此重要的任務,不拘一格用‘人才’,鮮于大帥還真是用人不疑,好魄力!”,因唐離說這番話時是面向山丘下的吐蕃兵營,所以除了緊跟在他身邊的柳無風,隨後的劍南衆將無一人看到他臉上的譏誚冷笑。
一時分辨不出唐離話中的意思,王青松不知該如何答話,只能賠笑尷尬站着,看上去倒也可憐。
沉默了片刻,唐離也不曾回頭,只淡淡的聲音傳來道:“王將軍,當日你領兵前來時鮮于大人是如何交代的?象我們這般遭遇敵襲被困,他什麼時候能率大軍前來解圍?”。
“我軍與鮮于大帥不斷有探馬往還傳遞消息,我軍遭襲被困必瞞不過大帥,事涉太后娘娘安危,鮮于大人必當星夜馳援,若末將所料不差,早則今夜,至遲明日,援軍必能趕到”。
“噢!將軍所言正是本官心中所想”,轉過身來的唐離臉色一片平靜,“既如此,我等就在此恭候鮮于將軍來救,只是鮮于大帥到前少不得還要辛苦衆將,無論如何不能讓吐蕃人攻上躍虎臺”。
衆將應命散去,等他們都走的遠了,唐離低聲向唐九吩咐道:“你去告知羽林薛左衛,讓他三柱香後到我營帳中說話”。
吩咐完此事,唐離才邁步向自己的簡陋營帳走去,遠遠的還見着營帳,已見柳無風早已在帳外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