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樂公主復又看了她一眼,見她神色如常,便不再問了。對於這個甚至比自己還小的女孩子,她總有一種感覺,彷彿已經看透卻又好似從來沒看透一樣。
她生而金枝玉葉,幾人之下,萬人之上,但第一次見她時,卻是她這個金枝玉葉最狼狽的時候,彼時那個女孩子一身樸素的婢子打扮,明明看似分外不起眼,但一旦注意到了,便很難移開目光。這是她那幾年階下囚生涯中第一個遇到的大楚人,高興卻又擔憂。這個父皇派來的女子委實太年輕了,甚至看起來比她還小。那時候她覺得這個女孩子不說實力如何,定然是個忠臣,而這一路上,她確實扮演了一個合格的忠臣,但卻偏偏的讓人感覺到了幾分忠誠之外的東西,她並不是一個全然的忠臣。
如果說這一路行來,她的看法有了明顯的改變,那麼回到長安之後,她又驚訝的發現似乎自己又要推翻自己原來的結論了,彷彿相處的越久這種看似看透,卻又每每讓人出乎意料的感覺越甚。
難以壓制與控制!這是她直至目前得出的結論。甚至有時候,她會想告訴這個女孩子自己心裡那些隱秘的想法到底對不對,但即便會想這樣對不對,她也知道自己別無選擇。她想要的在多數人看來都是於理不容的,除了找這個同樣遊離於世俗規則之外的人,她想不到其他人。
“其實,今日一大早,外祖父給我的人就來提醒我,讓我不要摻和進這件事情。”安樂公主話題一轉,道,“他聽說近些時日,薛大小姐來找過我,很是擔憂我因爲交情做出什麼傻事情來。”
“真是牆倒衆人推!”對面的女孩子嘆了一聲,聲音憂憂柔柔的,聽起來彷彿很是感慨,“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是啊!”安樂公主瞥了她一眼,心念一動,道,“就像昔日的張家,大族如此,皇朝更是如此,若是陳善大軍勢不可擋,朝代更迭也不過是一夕之間的事情。”
這句話看似在感慨皇朝更迭,高樓坍塌一夕之間,但實則卻是前面那句“昔日的張家”,她覺得面前這個看似無懈可擊的女孩子,若這世上還有什麼能夠讓她聞之變色的話,那便只有張家了。
只是可惜,這一次,女孩子連眼皮都沒擡一擡,感慨道:“誰說不是呢?”
這種如同敷衍安撫的語氣嚷安樂公主怔了一怔,有些無力。
凌晨的時候下了會兒雨,此時地上雖然還未乾,但太陽已經出來了,暖洋洋的落到對面端坐的女孩子臉上,看起來恬淡自若。
眉頭舒展,看着心情似乎也如她表現的那般恬淡自若。
衛瑤卿不是沒察覺到對面安樂公主時不時望來的目光,回到長安的安樂公主與那個途中與她一道會在夜裡吹冷風趕路,羨慕希冀她這般自由自在的公主自然不會是同一個,或許直至如今,安樂公主仍然信任她,但與那時候自然是不同的。
這一點她從一開始就知道,沒有半分傷感與偏執難過。安樂公主是金枝玉葉,她亦不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子,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
友情也好,信任也罷,還是逃不過君臣與身份的。
至於此時,她心情如何,沒有特別開心,也沒有難過與負擔。昔時她張家爲棋子,他人爲掌棋人,冷眼旁觀張家一夕盡毀,這一次,她想要站在他人昔時的位置上看看他們要怎麼做。
早朝直至午時才散,待到散朝時,早有支撐不住的大人腿腳發軟,頭暈眼花了。今日的事情呢,說大也大,但具體牽扯到的官員只有那一個,多數人只是在朝堂中站着旁觀而已,當然旁觀之時,或許會加上感慨一句“可憐的,這薛家又攤上事了”,除此之外,除卻素日裡與薛家有些交情的,旁的也沒有感覺了,唯一的感覺就是今日早朝又站了大半日。
這件事因着懷國公突然中風,必然不可能一時半會兒就結案,畢竟薛家手裡還有一塊免死金牌,也畢竟到底是長安第一流的世族,隨隨意意就這麼不清不楚的下了定論是不妥的。先前張家的事情就是個先例,不明不白的被冠爲謀反之罪,民間傳說紛紛,有愈演愈烈之態,當然這或許同陛下有意放任這等說法有關,但時至如今,也未見陛下爲張家平反,所以,張家之事到底怎麼個說法還不曾有定論。
先有張家之事在前,薛家之事必然不能草率,這一點便是衛瑤卿自己也預料到了,沒有想到到頭來張家滅族之事反而爲薛家帶上了一層保護符。這除了嘆一句“世事無常”,便連她也沒有辦法。
每每退朝,朝臣最前列的官員總是最後走出來的。
文官徐長山先生走了兩步,見幾個官員向他施禮過後錯身而過,同他身後的三位一品公大人寒暄了起來,不知怎的,素日裡下了朝便走,鮮少留步的徐長山先生腳步頓了頓,竟停了下來,聽身後的幾位大人寒暄說客套話。
“方纔下官在後頭見着謝大人直了好幾次身子,想必也是站久了,累着了。”拍馬屁的官員不要太多,這種馬匹倒也不算稀奇,屬於常見的。
被“關心”了一番的謝太尉“哈哈”笑了兩聲,道:“年紀大了,站不住咯!”
那拍馬屁的官員道:“那謝太尉何不效仿先謝老太尉上書陛下請求賜座?”這官員說的是先帝在時,那些年邁德高望重的官員,先帝體恤,上朝時會賜個座,這種倒也無妨,民間還會誇天子仁厚。
只是到如今的明宗帝這裡,雖然年邁官員不少,德高望重的也有之,卻沒有人提出過這個要求。
謝太尉聞言捋了捋長鬚,看似簡單憨直,也是三公中傳聞最豪爽的一位,熟料他卻沒有就此應了下來,而是意有所指道:“這怎麼行?陛下體恤是一回事,但再如何年邁、自詡德高望重,我等也是爲人臣子的,怎能與陛下平起平坐?”
這話說的,徐長山心道,還真有意思!也不知是他揣摩太過還是謝太尉不過是“太過豪爽”直言直語,他總覺得這話彷彿話中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