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太大,點了煙也沒用!”
那三十多歲一嘴凌亂鬍鬚的火長聽罷跑進門中喝道:“點明火!把柴禾都搬到上邊去,還有桐油。
“戎堡的兄弟能看見火光麼?”
“鬼知道!”火長一面急匆匆地去幫忙抱柴禾一面又說,“老根,你趕緊跑路去戎堡,怕萬一他們沒看見火光。”
一個瘦子剛起來不久,找了個鐵頭盔剛蓋在腦袋上,瞪圓了眼睛道:“你聽清楚了,真是馬隊?還是吐谷渾人的馬隊?要是報信報錯了,旅帥非得拔了俺的皮不可。”
火長一腳踢了過去:“娘|的,你到了地兒不會叫他們出來就近看火光?”
那老根聽罷這才一溜煙跑出門口,跳下好坑又從對面爬上去,消失在濃霧之中。火長喊道:“把門頂上!”
幾個人忙乎了一陣,將哨塔頂上堆滿了柴禾,又灑上了桐油,連那架伏遠弩都被蓋上了,真要點起火來,這架弩鐵定報廢,不過現在哪裡還管如許多?
就在這時,上邊那後生向樓下喊道:“吐谷渾馬隊,腦袋上頂着黑幕蓋,看見了……哎呀!”
話音剛落,樓上“噼裡啪啦”一陣亂響,就像冰雹打在頂上一樣的聲音。上邊的後生從木梯上滾下來,哭道:“火長,俺中箭了……”
這後生看起來最多十四五歲,嘴上連淺鬍鬚都沒長,捂着自己的胸口哭喪着一張臉無助之極。火長奔過去一瞧,只見殷紅的鮮血從後生的指間冒了出來。火長忙按住他的手,回頭喊道:“還不扔火把上去,把柴禾點了!”
“火長,火長俺是不是要死了?”後生一手捂在胸口,一手緊緊抓着火長粗|糙的黑手。那後生的鼻孔和嘴裡都流出血來,看樣子恐怕是傷了內臟。
這時哨頂上的柴禾桐油已經燃燒起來,熊熊的大火將內部映得通紅明亮,哨塔裡邊很快就暖和起來。但菸灰也倒|灌|進來,門又堵着不通風,弄得屋子裡的人“咳咳……”地不停咳嗽。
火長怔怔地回顧四周,這狹窄的屋子看起來髒亂不堪,但在這裡生活了如許久,一切都那麼熟悉。
受傷的後生咳出一口血來,滿臉血和淚,死死地抓着火長的手一頓一頓地說:“俺……俺幾個月沒洗澡了,等吐谷渾人走了,你能不能先給我洗個澡再埋?”
火長伸手在他的眼皮上一抹:“歇着吧,沒事兒,等戎堡的郎中來了能治好你,別瞎想。”
“怎麼你的手上有股尿|味……”後生咳了一聲,“我的心口被射|穿了,怕是活不成。”
火長問道:“還沒問過你,家裡有幾個兄弟?”
後生道:“三個,俺是老大。”
火長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們家絕不了後,安心去罷。你算戰死的,官家會送一塊地和一些錢,你那倆兄弟討媳婦也容易些了。”
“俺好冷,好冷……”
“砰砰砰……”門上想起來一通碰撞的巨響,很顯然是吐谷渾兵在撞門。塔上燃起了大火,沒有遠程防禦,敵兵很快就翻過壕溝到門前來了。
火長從受傷的後生身邊站了起來,到鐵牀後面取了橫刀,說道:“兄弟們,咱們在陰曹地府再相會了。”
……
戎堡,位於鄯城西南方向六十里。
指揮官姓樑,是個二十多歲身強力壯的漢子,一身明光甲擦|得程亮,他正站在堡中空地中的一個土堆上。這時牆上的一個軍士喊道:“旅帥,西邊點火了!”
樑旅帥問面前的瘦子:“你們看見了多少人馬?”
瘦子道:“只隱約聽見有聲音疑馬隊,沒來得及細看,霧大火長怕報不了信,就趕緊叫俺報信來了。”
“全軍備戰,各帶兵器上牆!”
“咚咚咚……”一陣急促的鼓點響起,許多軍士陸續從一排簡陋的營房中出來,各帶兵器到空地上排成隊列。
一聲吆喝之後,鼓聲變緩,咚!咚!單調的一個速度,卻富有節奏感。帶着刀劍弓弩的五列軍士踏着鼓點有條不紊地齊步向城牆上走,步伐整齊,鐵鞋踏在草地上腳步聲猶如一曲粗曠的單調音律。
樑旅帥接過手下遞來的鐵盔,直着脖子不慌不忙地戴在頭上,把繩子繫好,這才隨後向城牆上走去。那圓弧頭盔上插着一支天鵝羽毛在微風中微微搖晃極其柔|美,和鐵甲錚錚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東方的朝陽已然升起,在潔白如|絲如幕的霧氣中,那一|輪紅|日紅得鮮豔紅得似血。霧氣已在太陽下面越來越稀疏了。
霧中出現了黑壓壓的一片馬隊,更近之後能看清是兩股人馬,大股向東北方向行進,另一股面對堡壘這邊過來了。
城牆上兩旅帥的旁邊一個漢子瞪圓了雙目結巴道:“是吐谷渾大軍……咱們,咱們趕緊趁沒被合圍走罷!”
“冷靜,火長,這裡只有十二匹馬。”樑旅帥冷冷地說,又指着一個緊握住弓箭的後生道,“你接替他的職位。”
旁邊的火長愕然道:“爲何?”
“因爲你要死了。”樑旅帥緩緩拔出橫刀,一刀捅了過去,隨即把刀身在其腹中一絞,頓時噝聲裂肺的慘叫響起。
“擾亂軍心者,斬!臨陣退縮者,斬!”樑旅帥將血跡斑斑的橫刀舉向半空爆喝道,“大丈夫以身報國,大限已到,諸位共勉!”他又下令馬隊出了堡壘,盡力向東北方向奔跑,好回城報信。
“往牆上潑黑油。”
樑旅帥提着刀從城牆上走了下來,走到水缸旁邊舀了一瓢水沖洗橫刀,放入刀鞘,對身邊的跟班說道,“把信鴿全部取過來。”
倆人走進木屋,分工協作,樑旅帥提筆寫紙條,跟班吹乾後綁到鴿子的腿上,然後放掉。寫好一張就放一個鴿子,一連放了五六隻。樑旅帥見差不多了,便把剩下的鴿子連籠子一起丟進火盆裡,那些鴿子在裡面撲騰着垂死掙扎。“咱們是用不上了,別留給敵軍。”
他們又在屋子裡搜尋了一番,把一些圖紙、公文等物紛紛丟進火盆。外面已是喊殺震天響,打將起來了。樑旅帥和跟班剛走出木屋,就見漫天如蝗蟲一般的箭羽從背後斜傾而下,忽然一聲悶叫,跟班捂住喉嚨撲倒在地,雙腿在地上亂蹬起來。周圍的地上零落插着許多箭羽,但樑旅帥毫髮無傷。那跟班卻是倒黴,沒穿盔甲,又正好被射|中後頸,看來是無活了,他趴在地上痛苦地掙扎,一手捂住脖子,一手向樑旅帥長伸出手,眼睛裡充滿了眼淚和絕望。
“大家都得死,你就先走一步罷。”樑旅帥冷冷地丟下一句,手按刀柄大步向城牆上走去。
走上城牆,只見像蟻羣一般的人從四面八方忘我地涌來,看得人頭皮發麻。
那些人多半都是吐谷渾貴族的奴隸當灰灰來的,披頭散髮猶如乞丐,手裡或操短刀或拿削尖的木棍,也有的拿着粗陋的弓箭。而吐谷渾精兵則遠遠地站在後邊,偶爾派出馬隊衝至城下,放完一通便走,並不糾纏。但奴隸們就死慘了,他們身上只穿着一些動物毛皮或是麻布,對弓箭毫無防禦,唐軍以弓弩狂射,又有平虜巨弩一發就是一排弩矢,城下的人被射|得哭爹喊媽,城下的草地上、壕溝裡到處都是屍體。
但唐軍人少,自然無法防止敵人靠近,連續拉弓拉弦不足一炷香工夫,很多人都已手臂酸|軟,箭矢愈發稀疏了。弓弩拉一次至少得使幾石之力才能開,絕不是件省力的活,人數少了很難持續,已經有不少吐谷渾人搭上了梯子往牆上爬。
一個將領建議道:“旅帥,點火吧,燒死|狗|日|的。”
“冷靜,隊正。”樑旅帥直着脖子冷冷道,“真正的敵人還沒有上來。我們可以死,但我死一人,至少要讓虜軍留下五具|屍|首!”
忽然聽見哇哇一聲怪叫,第一個吐谷渾奴隸爬上了牆頭,八仗遠的地方都能聞到他身上散發的複雜臭氣,也許生下來到現在都沒洗過澡。
刀光一閃,那奴隸脖子上彪出點點紅色,仰頭向下邊摔了下去。樑旅帥用不大不小的聲音說道:“傳令,射生隊換步槊,刀牌手列隊。”
就在這時,只見遠處一股馬隊從亂兵中間靠過來了,這回他們不像剛纔一樣射一通箭就走,而是停在下面沒走,因爲唐軍的遠程已經停火了。形勢逆轉,牆上被弓箭輪|番覆蓋,唐步軍大多穿金屬和皮革揉制的鑲嵌甲,還有的拿着盾牌,對箭矢雖然有防禦,但這樣連續不斷的攻擊依然讓他們持續傷亡,人數越打越少。
眼見奴隸們無法突破唐軍牆頭防線,吐谷渾騎士下馬來,補了上來。就在這時,樑旅帥下令道:“點燃黑油!”
星星火光如幾盞燈火一樣閃過,隨即便稱燎原之勢,城牆上和壕溝裡的黑油立刻燃起大火,黑煙彌散,讓城堡上空彷彿布上了一層厚厚的陰霾。敵兵哇哇亂叫,身上燃着火紛紛掉下去,還有的全身起火到處亂跑或在地上打滾。遠遠看去,他們就像坊間那些表演戲耍的戲子一樣,在火光中跳着鬼魅一般的舞蹈。黑煙中夾帶着燃燒塑料和皮肉的糊|臭。
……大地間的濃霧被陽光一照,現在已經散得差不多了,原野上淡淡的薄霧如夢如幻,而山坡腰間的白絲猶如白雲一樣。驕陽光芒萬丈,讓整個天地都凱凱生輝,彷彿步入了仙境,隱約之間有聲音籠罩在大地上,但那不是天籟之音,而是攻伐殺戮的罪惡之聲。
戎堡遠處出現更多的人馬,整個原野彷彿都站滿了人,比遇到草原野火時所有動物遷徙的場面還要壯觀。
那頂十六人擡的轎子前,騎在馬上的伏呂氣急敗壞地吼道:“現在還沒拿下戎堡?!”
一個人跪在馬前戰戰兢兢地說:“唐人負隅頑抗,再給末將一點時間,很快便夷平此堡。”
“一炷香以內攻克。”伏呂揮了揮馬鞭,“他們還沒被嚇傻,還守在這裡幹甚?百十人的地方也磨磨蹭蹭,沒用的東西!”
這時轎子裡的年輕汗王淡淡地說道:“大相應該多瞭解唐人的習性,他們的想法和我們不同,在他們看來,氣節比個人性命要重要得多。”
伏呂道:“都是爹生媽養的,刀子捅進去照樣能死。”
跪在地上的將領得了命令,策馬來到前線,直着堡門道:“只有一炷香時間,上精兵!破了大門,衝進去。老子要是被罰了,你們也別想好過!”
沒一會吐谷渾陣營裡又派出一股人馬來,他們紛紛拿着木板圓盾,護着一架撞車緩緩前進。那根大樹幹兩邊全是頂着盾牌的人,讓他們組合在一起就像一隻粗短的大蜈蚣一般在爬行。
行只門前,兩邊的戍樓上紛紛往下推石頭,大塊石頭砸將下來盾牌擋不住,被砸傷多人,但很快就有其他人去補“斷足”,讓大蜈蚣依然是大蜈蚣。
“咚、咚……”沉悶的聲音就像又破又大的鼓在敲打一般。
這時上頭又把很多瓦罐丟下來,摔碎之後全是黑油,隨即一隻火把扔將下來,哄地一下便燃起火。哭聲喊聲亂作一團,讓人聽了瘮得慌。
後面嘰哩咕嚕的又有人在吆喝,片刻之後周圍的活人又頂着盾牌從兩邊靠攏了大樹幹,再次組合,這隻蜈蚣堅挺異常,彷彿打也打不死一般。
……牆上的樑旅帥默默地看了一會門前,忽然說道:“傳令,活着的人都下牆,到門前列隊!”
他說罷也轉身便走,走下牆梯,來到土丘旁邊,抓起旗杆走了過來。只見那旌旗上寫着兩個大字:大唐。
衆軍陸續來到了門內的平地上,派成了幾列縱隊,起先衣甲整潔的一個旅官兵現在還剩幾十個傷痕累累衣冠不整的人,已是狼狽不堪,但隊列依然站得整齊,詮釋着他們是一股軍隊。
咚、咚!大門搖搖欲墜了。
“是時候了。”樑旅帥開心地咧嘴笑了笑,慢吞吞地抽出佩刀,指着戰旗大喝,“大唐萬歲!”
“萬歲!萬歲……”衆軍高呼,彷彿不是窮途末路,而是在慶賀勝利一般,士氣大振。
“攻擊隊形。”
“得令!”
“轟!”大門坍塌,騰起一股黃塵。短時間的沉寂,沒人馬上衝進來,但片刻之後,只聽得馬蹄驟響,一羣騎兵大叫着飛奔而入。
“殺!”一聲大喝,數十傷兵反衝上去。步槊在前,列隊而奔,刀盾手也隨後跟上。吐谷渾前頭的騎兵頓時人仰馬翻,馬嘶聲慘叫聲喊殺聲響徹雲天。但更多的馬兵進來了,有的正面直衝,有的從側翼迂迴。
不到片刻工夫,敵衆我寡的唐軍殘兵便被衝得七零八落不成行伍,又被敵兵團團圍住以弓箭射之,很快便死傷殆盡。
屍|首一地,刀劍槍鉤牌散落一地,斷了腿的戰馬躺在地上嚕嚕地哀鳴。樑旅帥成了光桿司令,被敵兵團團圍在中間,因手裡還緊握着戰旗,又剩最後一個人了,敵兵沒有馬上射殺他。
“投降,可免一死!”一個敵將用生澀的漢語喝道。靠近唐境的各族人,只要有點身份的多半都會兩句漢語。
樑旅帥那頂插|着漂亮天鵝羽毛的頭盔已經不知道哪裡去了,髮髻也散開,披頭散髮地坐在地上。他把刀刺在地上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忽然仰頭“哈哈”大笑,彷彿開心極了一樣。
衆吐谷渾人不禁愕然。
他深吸了一口氣,將戰旗用力插在地裡,提起橫刀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
“把兵器放下!站住!”
“嗖嗖……”一通弓箭就近飛來,力透戰甲,樑旅帥變成了刺蝟,用最後一口氣遙望東方,身體歪倒。
不知東邊有什麼,有他的媳婦,或是情人小娘,在等他回去甜蜜纏綿?
戰鬥結束了,天地間一下子安靜了許多,淺|淺的聲音是傷兵的痛苦,又像詩人的低吟。
彷彿有幽幽的歌聲……
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圓。別時各有淚,零落青樓前。君淚濡羅巾,妾淚滿路塵。羅巾長在手,今得隨妾身。路塵如得風,得上君車輪。隴右千里道,近如中門限。中門逾有時,隴右長在眼。生在綠羅下,不識隴右道。良人自戍來,夜夜夢中到……
至此戎堡唐軍全軍陣亡,但城堡內外留下了近十倍的屍體。吐谷渾人彷彿感受到了一種恐怖的東西,摸不到看不見,有如神力。
……
蜿蜒的河流之傍,一座古老的城池默默地坐落,一騎想着那城池飛奔而去,舞起一股煙塵。
他背上的三面小旗在風中噼啪直響,背上還插着幾根箭羽,他剛到城下便從馬上滾落下來,嘶聲喊道:“戎堡急報!請見張守捉!”
“快放吊橋。”城上一個人喊道。
吊橋放下之後,那人趴在地上掙扎了一下沒爬起來,過得一會門裡面又跑出三匹馬來,馬上的騎士翻身下馬,倆人擡起那受傷的軍士便走,另一個牽馬跟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