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在大明宮的這個晚上,薛崇訓沒睡好,一晚上做了好幾個夢。死去的湯糰練在笑,周圍刀光劍影,將士們的怒吼和慘叫如在耳際,他好像回到了戰場……忽然兩團黑影從天而降,馬掌踏將下來,他的腦子“嗡”地一聲。
他一下子坐了起來,瞬間之後才確定自己是在做夢,伸手在額上抹了一把,全是汗。在這一瞬間,一個念頭閃過,所有這一切只爲了自己的榮華富貴?
“薛郎,你做噩夢了?”一個女子的喊聲讓他清醒了一些。他回顧左右,只見一張櫚木大|牀,周圍垂着華麗的綾羅幔幃,幔幃外面有一副古色古香的黃銅燈臺,上面點着十幾盞油燈。
一個似曾相識的宮女正挑開簾子,關切地看着自己,她只穿着一身白色的褻衣,好像也是剛剛起來。
“我做噩夢了。”薛崇訓怔怔地重複了一句,“你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話出口之後他才發現是句廢話,既然在宮裡,她多半就是母親派來侍候自己的宮女罷了。
不料那女子幽幽地嘆了一聲:“薛郎忘了嗎,我叫程婷,上次你在鎮國太平公主府過夜,不也是我侍候你起居的嗎?”
“哦!想起來……”薛崇訓長吁一口氣,回顧這寬敞的寢宮。睡覺的房間太大,反而沒有安全感,不習慣。他又問道:“幾點了……幾更天?”
程婷道:“還不到四更,薛郎再睡會吧。”
於是他又躺下繼續睡覺,程婷走上來給他扯了扯被子,這才輕輕離開。
剛睡着,又做夢了。很奇怪的是,在夢裡還能意識到自己是在做夢……朦朦朧朧的一個美貌少女走了過來,他想看清臉,卻怎麼也看不清,一會像金城、一會像宇文姬、一會又像李妍兒。
她輕解衣帶:你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這時薛崇訓忘記了是在夢裡,心裡十分高興而期待,正欲上去抱住,可奇怪的是那女人形同鬼魅,怎麼也抓不到。
她果然說:我是一個女鬼,你永遠也得不到我。
她繼而詭異地笑起來,笑得薛崇訓毛骨悚然,她笑道:你爲了自己活命、爲了榮華富貴可以犧牲一切,是你害死了我……
別走!薛崇訓大急。
這時天地一陣旋轉,一團迷霧襲來……“醒醒!你醒醒啊!”
他醒過來之後,發現眼前的女人又是程婷,她把手背輕輕放在薛崇訓的額頭上:“薛郎,你是不是生病了?”
薛崇訓坐了起來:“我擇牀,在這大明宮睡着不習慣。罷,不睡了,今晚上還是回家去。”說罷掀開被子下牀,程婷忙拿了一身新的褻衣給他換上,然後侍候他穿戴官服、帽子,佩戴飾物。這唐代的服飾要複雜一些,男人也要梳頭,還要佩魚袋、玉、小刀火石等七事。
他收拾好之後,便走到案前,從籃子裡抓起青草喂他的兔子。程婷見狀也是很感興趣的樣子,默默地看着他做哪些瑣事,良久纔不禁說道:“薛郎真是個好郎君……”
薛崇訓笑了笑,心道:原來餵養寵物裝愛心是個不錯的泡妞手段。
程婷看他餵了一會兔子,便出去拿了一個裝着柳枝的銅盆進來,侍候他“刷牙”。那柳枝是頭天晚上泡在水裡的,泡一晚上,第二天早上起來咬開便當牙刷……古代富人們很講究清潔,至少漢人是這樣。吃早飯的時候,宮裡也比衛國公府講究,有四個宮女侍候着,盛器都是玉、金製成,裝着晶瑩半透明的糕點和羹,在唐人看來,食物的透明度是衡量好壞的標準之一,所以薛崇訓吃的這些方糕圓餅看起來都呈透明狀。
吃過早飯薛崇訓便先去紫宸殿向母親問安,然後磨蹭到巳時,等宰相們在政事堂的會也開完來拜見太平,他也好順帶參與軍國大事。
六個宰相,其中張說是兵部尚書領同中書門下,相當於右丞,按以前的規矩右丞最大。可他很早以前當過李隆基的老師,和李隆基的關係也扯不清楚,所以很明顯太平和其他宰相都對他抱不信任態度。這麼一來,政事堂每天開會都沒有主心骨,搞得一塌糊塗,中樞運轉也因此緩慢低效。
今天他們商量的事是河西節度使的人選,張說推薦了一個人,但衆人都不同意……就因爲是張說舉薦的,誰知道兵權交給他推薦的人可靠不可靠?
河西道領涼、甘、肅、瓜、沙、伊、西七州,如今爲了布兵防禦吐蕃,朝廷需要一個有能力又有忠心的人統領河西各州四萬兩千將士,這個職位是十分重要的。
張說在那裡大發牢騷,並表達自己的公心,但其他人就是不信。太平坐在上位一言不發,淡定地聽着他們的爭論,也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
就連基本沒有理政經驗的薛崇訓,這時都看出來了:新的權力格局需要一個服衆的宰相。
竇懷貞、蕭至忠、陸象先……等六人中間,從幹練能力和政績上看,就只有張說最有能耐,但太平可以爲了安定人心饒張說一命,卻不可能把相權交給一個前太子的人手裡。
就在這時,陸象先站出來說道:“既然大家有分歧,那老臣舉薦一個人吧。”
太平總算開口道:“陸相公請講。”
陸象先道:“程千里,現在是安西鎮副都府。”
太平又問道:“你爲什麼要舉薦他,此人有何過人之處?”
陸象先笑道:“去年他回京述職,和老臣下過一盤棋,圍棋上頗有造詣。”
張說的臉“唰”一下就紅了……之前他推薦的那個人,有諸多優點和建樹,現在陸象先居然說某人棋下得好,便委以重任?
更讓人無語的是太平居然一下子就同意了,她點頭道:“有棋品的人其他方面也不會太差,那就依陸相公所言,用程千里做河西節度使吧。”
張說欲言又止;其他人皆盡默然,他們懷疑這個程千里是太平內定的,然後才借陸象先之口說出來而已……這中間有個權力分配問題,皇帝(掌權者)和外朝在大事上的權力分配:一般是宰相提議,然後皇帝只需要贊同或者否決;通常皇帝不會自己提出什麼方案,都是大臣們設想一個政略,然後獲得皇帝的支持,再予以實施。
說完事散夥,薛崇訓也拜別太平,準備回家。他走出紫宸殿的時候,忽然想起昨晚侍候自己的程婷,怎麼和程千里一個姓?那程家是關隴武將世家,現在雖然敗落,但程千里或許也是那家的人。
薛崇訓往細了一想,頓時心下煩冷,母親的心思真是難以揣摩……如果猜得沒錯,那程婷以後肯定得過門來了,要你得要,不要也得要!
他又想起了母親給自己選定的那個霍國公主,胖如豬那女人,或許也有一定的政治考慮。
那我算什麼?母親跟前的一個寵臣、一個侍衛、一粒棋子?
他叫人到翰林院旁邊的宮殿裡取了裝小兔的籠子,昨晚他就睡那裡,然後正欲回家……這時他又想起自己那門親事來。
母親堅持要自己娶太上皇的女兒,估計是爲了安撫太上皇那邊的人,儘可能地拉攏各方勢力。於是薛崇訓也變成了政|治犧牲品,非得要娶個自己完全反感的類型,不客氣的說,母豬一樣的女人。
這事兒擱誰那裡都不爽,他也是十分無奈。就在這時,他忽然又想起了李妍兒,她不也是太上皇那一脈的?太上皇的親孫女啊。就是娶李妍兒,也比娶霍國強許多倍……薛崇訓腦子浮現出了李妍兒那可愛的臉蛋,大眼睛、菱形小嘴……雖然輩份不同,但在唐朝是沒有關係的。
薛崇訓往細處一想,這樣也許真能兩全。因爲在母親心裡,政治需要仍是大頭,自己現在有什麼辦法反抗?
有個大問題是李妍兒對薛崇訓沒好感,因爲他親手殺了她的父親,雖說恩怨算不得什麼,但讓她嫁給一個有陰影的人,也是一件很不愉快的事。
薛崇訓決定先瞧瞧再說。於是他問身邊的宦官李妍兒的住處,然後調轉馬頭,沿着太腋池岸邊向西岸過去。
南岸和東岸是最熱鬧的地方,越往西走,越是冷清。這時那宦官指着一處小院說道:“就在那邊,以前汾王就住的那裡,世事無常,現在汾王都要做皇帝了。”
薛崇訓點點頭,策馬來到院門口,這是個一進的小院子,裡外也就七八間屋的規模。在大明宮裡,這樣的低矮建築多是宮女們住或者堆放雜物的地方。
這時估計裡邊的人聽到了動靜,院門忽然打開了,一個穿着素色長裙的婦人出現在門口。這個人薛崇訓剛見過不久,在五王子府見着的,是李長器的王妃之一,應該就是李妍兒的生母。
只見她梳着墮髻,大約三十來歲,是個面容清麗的婦人,幽居了一段時間比上回還要清瘦了……顴骨較高,聽說這種面相剋夫?
“薛郎?”婦人驚訝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