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還沒完全黑下來,唐軍已紮下營帳休息,太陽下山後氣溫降得很快,要是在帳篷外面放一碗水第二天早上起來肯定會結一層厚厚的冰。薛崇訓站在帳篷外左右一看,發現這地方竟然沒有樹,荒郊野外的連一棵樹都沒有他確實感到很意外。難怪發現行軍出塞之後經常燒牛糞,確實是缺柴。
周圍點點火光從帳篷裡照出來,讓這片大地彷彿是一個原始形態的城市,沒有高大的建築卻有許多人聚居,人煙稠密的景象在西北野外確實很難見得。星星點點的燈火比天上的星星還要閃亮,十分壯觀。回顧四周根本看不到頭,二十萬人馬聚集在一起站在大地上只有一個感覺就是多,但無法有一個直觀輪廓,除非站在很高的地方俯視才一覽全景。
乾冷的風吹在臉上薛崇訓覺得一陣生疼,在這裡呆了半月嘴脣都裂開了,他便進賬大烤火。軍士拿來了他喜歡的葡萄酒,便與三兩將士圍坐在牛糞堆旁邊喝酒取暖。
這種天氣將士們比較愛喝糧食釀造的烈酒,不過薛崇訓獨愛軟和些的葡萄酒,夜色中的琉璃杯在牛糞的火光中晶瑩剔透,也別有一番風味。
過得一會中軍來了個信使,薛崇訓一聽說竟然是長安來的信,便扯開來看。
一旁的張五郎問道:“長安有啥消息?”
薛崇訓瀏覽了一遍說道:“母親大人來的信,說華清宮已經修繕好了,今年冬天就能住人。”
其中還有叫他趕緊打完仗回京,不過薛崇訓沒有說出來。因是私信,他看完之後也沒給部將們看。
旁邊有人聽薛崇訓說起長安便嘆道:“這鬼地方真冷,長安現在應該沒那麼冷啊。”
大夥偶爾說幾句廢話,把手伸到牛糞上去烤,個個都縮着脖子。走了一天的路也沒什麼休閒娛樂的東西,如果在城裡還能吃吃宴席看看歌舞或者玩女人,顯然這路途上更無聊。薛崇訓也頗有些百無聊賴,便又將太平公主的書信細讀了兩遍,不知怎地又想起了那次在親王國撲到母親懷裡痛哭的情形,那溫暖的感覺記憶猶新。
恍惚之中他覺得自己不是在這鳥不生蛋的地方,而是在繁華的長安。
就在這時,忽然一個將領在帳外喚了一聲然後就掀開厚厚的棉簾走了進來,抱拳說道:“稟王爺,斥候剛剛來報,今天中午就發現犬戎正在從黃河九曲之地暈輜重,看樣子他們是要退兵了!”那將領說罷看了一眼中間的火堆,便走了過去蹲下去。
大帳中的人一聽都議論紛紛起來,薛崇訓愕然道:“我們正要去打,他們就想跑了?這墀德祖贊真他孃的沒膽量!”
裹得嚴嚴實實的王昌齡正色道:“犬戎退兵倒是明智之舉,畢竟他們冒得風險比咱們大多了,咱們大唐就算打光了這二十萬大軍,也不至於亡國的地步吧?”
張五郎道:“咱們這趟算是白跑,以這種行軍速度走過去,犬戎兵早就跑得沒影了。”
薛崇訓皺眉道:“少伯說得對,雖然我們的勝算並不比吐蕃大,但冒得風險更小。我們大不了用河隴之地來押注,吐蕃人如果戰敗國內會不會崩潰就難說了!既然如此,我們怕什麼?”
王昌齡聽罷愕然:“薛郎的意思……”
“現在天氣晴朗,輕兵奔襲還能追上吐蕃兵!”薛崇訓淡淡地說道。
衆將面面相覷,又轉頭看着薛崇訓。他說道:“戰法很簡單,以唐軍主力輕裝突襲,奔襲吐蕃大營與之決戰,留吐谷渾人看管輜重尋有利地形築寨固守。”
張五郎建議道:“我軍奔襲倒沒什麼問題,就怕權(前軍)重後輕太過冒險,大非川之戰在前,薛郎三思!”
王昌齡也贊成張五郎的話:“吐谷渾戰心不大,只是迫於無奈纔跟隨我們出征,何況我們與不少吐谷渾人新結怨,要是他們在後面臨陣倒戈,我軍前後無路又遠離邊境,到時該黨如何?”
“臨陣倒戈倒沒那麼容易,慕容氏親唐之心咱們不必懷疑,最近又趁懲罰背叛者的名義幫慕容宣除去了大部分不忠者,兵權盡數在慕容氏的人手裡。只要慕容宣不叛唐並提高防範之心,臨陣倒戈幾無可能。”薛崇訓一面想一面說着。
但將帥們仍然有些擔心:“如若吐蕃軍分兵襲我後軍,吐谷渾作戰不力失了輜重,也是危局。”
張五郎道:“吐蕃軍在烏海城駐了許久,我覺得他們的算盤就是誘敵深入,在咱們前不着村後不着店的地方周旋。現在我軍明知敵意而冒進,應不必要。”
薛崇訓見大帳中的文武大多數都反對輕騎奔襲,他也沉默下來暫且沒有說話。
衆人你看我我看你,勸諫也勸諫了也不知再說什麼,慢慢地又沉默下來,氣氛變得沉悶。這時殷辭道:“咱們只是向薛郎提出各處的風險,最後還是您拿個主意吧,戰場上也沒有十全十穩的法子,薛郎要出擊咱們跟着便是。”
張五郎一聽也緩下口氣道:“月前咱們只一萬二千騎也能燒王帳,如果薛郎堅持要去,現在十萬大軍奔襲也並不是幹不得!”
只有王昌齡依然堅持不戰:“奔襲王帳之戰我就反對,雖然勝了也是險勝!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們遠離邊境,一旦失利,再不可能有援軍趕到。”
“我想連夜見見吐谷渾漢王慕容宣。”薛崇訓淡淡地說道,“還是我自己過去,顯得更有誠意。”說罷便站了起來。
軍士拿來一件厚厚的毛皮大衣,薛崇訓裹在身上,掖了一下脖子上的領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向帳外走去。
外頭乾冷,晴朗的夜空風也很小,除了氣溫低點天氣不錯,白天出太陽了會更好。軍士牽馬過來,薛崇訓翻身上馬,讓人牽着馬走,他一邊走一邊想那事兒。衆人都勸他不要輕易出擊,他也覺得頗有道理,但直覺上又認爲這是一個機會,雖然冒險了點……如果不能冒險那幹嘛來隴右戰場上?不過在長安也不一定就完全安全,人生就是時時都有冒險。他有些猶豫,或許擁有的東西越多就越容易磨滅銳氣?
剛走了一會兒,聽得身後傳來一陣馬蹄聲,一個聲音道:“王爺請留步。”
薛崇訓回頭一看原來是宦官楊思勖,這宦官的臉瘦黑,身材也不見得胖,但此時穿得太厚人竟然就“胖”起來。
楊思勖抱拳道:“方纔在大帳中我就有一言,但沒有考慮周全不便當衆說出來。”
“但說無妨。”薛崇訓好奇地說道。
楊思勖道:“王爺欲奔襲追擊吐蕃軍,所憂者無非怕後方不穩失了補給以致進退兩難;如放棄奔襲則心有不甘……”
薛崇訓一聽笑道:“都說宮裡的人會琢磨人的心思,楊公倒是讓我見識了。”
“既然如此王爺何不折中?”楊思勖道,“留下唐軍一部與吐谷渾人分開紮營,以爲犄角之勢相互策應,各自佔據險要地勢,以保後翼安全。薛郎再率輕兵奔襲,吐蕃人未料咱們會如此出擊忽聞唐兵到來定然準備不足,照樣有勝算;縱使戰不利,薛郎率軍退至大營可戰可守,無後顧之憂也。”
薛崇訓琢磨了一下大喜道:“此法甚妙!至少試一試以免日後長吁短嘆錯過了大功業的機會,畢竟我軍能聚集各地精銳並正好遭遇吐蕃人的時候並不好找,而我剛好在隴右的機會就更難了……那以楊公之間,用多少兵力出擊、多少兵力留守最好?”
楊思勖道:“七萬出擊三萬留守,後軍並有吐谷渾鐵騎十萬,足夠保輜重糧草無虞。我和薛郎的想法一樣,慕容氏已經逐步掌控吐谷渾大權,只要他不反,極難發生臨陣倒戈之事。何況吐蕃軍得知我部奔襲大營,要故計重施奪輜重也得輕騎繞道長途奔襲,要攻下重兵防備的大營並不容易。”
“很好!”薛崇訓心頭的猶豫一下子被拋得乾乾淨淨,當下便說,“我便給你四萬人馬選地方固守,我主要帶騎兵南下出擊,殺他個措手不及!”
楊思勖驚訝道:“雜……雜家何德何能能受此大任?”
薛崇訓笑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既然讓楊公任職左右便信得過你。過去的事兒都過去了,你不用擔憂。咱們是血裡火裡考驗的戰友,以後只要有我在,沒有人能找你算舊賬。”
楊思勖直接從馬上摔將下去,伏倒在雪地裡動容道:“晉王厚待之恩,沒齒難忘,奴婢願鞍前馬後侍奉,如有二心天打雷劈……”
薛崇訓忙從馬上跳將下來,伸手去扶,他意識到楊思勖改口自稱奴那是自己當成家奴一般看待了,他便好言寬慰道:“地上都是雪,趕緊起來!楊公的兩鬢都斑白了,爲唐廷盡心了一輩子,我身爲皇室貴胄,沒有理由不善待你。”
楊思勖爬了起來,還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淚,他那樣子哪裡還有戰陣上的陰婺殘暴,和其他受寵的宦官也沒什麼兩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