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青石大街之上,人潮涌動。
一輛輛的板車,如蟲蟻般塞滿了整條青石大街,此起彼伏的哭喊聲攪動了整座雪淵城。
大批的金人百姓推着板車,看着上面陳放的自己丈夫、父親、兒孫的屍體,痛哭流涕。
然而,輕撫着逝去親人的屍體,感受着屍身肌膚上那一絲難以置信的清爽乾淨,以及死者臉龐上那一絲莫名的淡然,所有人悲慟的心緒上卻又不禁添了一絲暖意。
不自覺地便有許多目光瞥向了屍山旁的麻衣少年。
此刻的蕭隱周圍赫然多出來了一排由桌椅臨時拼湊而成的停屍臺,上面緊密排列着一具具屍體。
蕭隱身形在停屍臺周圍來回閃動,雙手如一對靈雀般,上下翻飛於一衆屍體之上。
眨眼間,一具具屍體開始褪去血污骯髒,取而代之的,則是一具具宛如陷入沉睡般的乾淨遺體。
屍體放一被料理妥當,圍觀的人羣中立時便會有人拖着哭腔上來,朝着蕭隱深深一禮之後,再將遺體帶走。而緊接着,幽蘭四人所扮白衣青年便會繼續將屍山上的屍體搬運到停屍臺上。
看着蕭隱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沁梅有些焦慮地問向旁邊的雪竹:“二姐,公子從早忙到現在,一刻都沒停過,要不要歇一歇?你是咱們四個裡面最聰明的,要不你想個辦法勸勸公子?”
雪竹搖頭輕嘆道:“沒用的,公子不會聽的。咱們現在要做的,就是幫好公子。別說這些沒用的了,你趕緊把剩下的藥材都倒進鍋裡吧,藥力應該快沒了。”
沁梅聞言只得點了點頭,隨即來到大街上一字排開的十口大鍋旁,將手中早已混合好分量的藥材依次倒了進去。
嘩嘩嘩的響聲傳出,大股的熱氣夾雜着縷縷藥香逸散而出。
圍觀的衆人立時發出一聲聲驚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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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
蕭隱目不斜視,雙手一揚,數塊沾滿血跡的白布甩出。
幽蘭三人立刻飛身接住,隨後各自從包袱中取出數塊白布,在鍋內的藥水中飛快地一浸,嗖嗖地扔向蕭隱。
再看蕭隱頭也不擡地,看似隨意一撈,便將這些沾染了新鮮除屍水的白布全部撈在了手中,再度開始了手裡的活計。
……
在距離青石大街不遠的一座隱秘的高閣之內,一名白衣秀士站在窗臺前,一動不動地看着青石大街上發生的這一切。
若是蕭隱在此,定會驚訝地發現這白衣秀士竟然正是大周天子,姬牧。
“兄長,是否大開眼界?”
姬牧突然目光一轉,看向身旁的一名身着儒袍的中年文士問道。
赫然正是天麒衛統領,公孫慕白。
公孫慕白沉吟了片刻,將目光從青石大街之上收了回來,朝着姬牧微微躬身道:“陛下,臣在護衛九龍棺途中,便見過了蕭特使的殮屍手法,今日得幸再見,的確歎爲觀止。能將這跟死人打交道的功夫修煉至這等地步,臣實在難以想象,蕭特使這十年殮師生涯是如何走來的。”
姬牧雙目微眯,沉思了許久,終於緩緩說道:“朕真的很想知道蕭卿之過往。”
公孫慕白點了點頭道:“陛下放心,臣早已飛鴿傳書至神都,調派神都內最爲精銳的十六名天字天麒衛日夜兼程趕往太平縣。臣在信中叮囑,必要之時,允其調用太平縣周邊十三州府郡縣之力,傾力相助。”
姬牧展顏一笑道:“有兄長在,朕當真可以高枕無憂矣。”
公孫慕白一欠身道:“此乃天麒衛份所當爲。況且,還有衍先生在,一切自然無憂。”
姬牧斜瞥了公孫慕白一眼,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道:“看來兄長對於朕招攬道衍及冥府之事,還是心存一絲芥蒂。”
公孫慕白搖頭道:“臣不敢。”
姬牧拍了拍公孫慕白的肩膀,輕嘆道:“此處沒有第三人在場,你我之間就不必如此遮遮掩掩了。想朕未登大寶之前,便與你八拜結交,共同立下千秋之誓,勢要創立一個前所未有的大周盛世。可惜,朕登基十年有餘,對於當年之誓卻覺得越來越遠。
如今的大周朝廷看似一片昇平,實則暗流洶涌。廟堂之上,派系林立,黨同伐異,若非朕當年力排衆議強行擢升你爲天麒衛統領,只怕會被這一羣遺老舊臣給壓得喘不過氣來。神都之內,有朕坐鎮尚且如此,朕簡直不敢想象那七十二州,三千郡縣暗地裡是何等亂象。
再加上,這幾年,東西邊境都不太平,而北原大陸的金人更是狼子野心,對我大周山河虎視眈眈,朕實在寢食難安,幾乎無一日可以安睡。
所以,當道衍帶着他一手創立的冥府出現在朕面前的時候,朕實在沒辦法不動心。
要知道,天麒衛雖然在兄長治下足以震懾朝綱,然則,中天大陸億萬裡山河,終究是太廣了些,單憑天麒衛,朕覺得稍顯不夠……
兄長,你能理解朕嗎?”
看着姬牧懇切的目光,公孫慕白心頭一震,一掀儒袍,單膝跪倒:“陛下!臣明白。是臣無能,讓陛下失望了。”
姬牧立刻將公孫慕白扶起,搖頭道:“兄長已經做得夠好了。朝中之事,確實也心急不得,這一點朕很清楚。當務之急,是要將這場戰事儘快消弭,否則,時間一長,朕擔心,神都那邊有變。”
說着,姬牧目光一寒,藏在袖中的雙拳緊緊一握,自語道:“說到底,朕終究不是她親生的。”
公孫慕白道:“陛下放心,臣在神都早有佈置,況且,有薛紹、楊翼、宇文峰三位神將坐鎮禁宮,想來應該不會有事。”
微一遲疑,公孫慕白道:“太后年事已高,晨親王也是自那件事起,便閉門多年不出,也許……他們真的放棄了。”
姬牧目光一凝,悠悠道:“當一個人距離那個位置那麼近的時候,突然被人強行拉下來,你知道是種什麼感覺麼?”
不等公孫慕白回答,姬牧自語道:“我比任何人都瞭解姬晨,他不會放棄的。我更瞭解太后,爲了姬晨,她會不惜一切,甚至變成一個瘋子。”
公孫慕白雙眉微微一皺,沒有說下去。
姬牧擺了擺手道:“先不說這些,朕現在最擔心的是大金那突然消失在城外的兩萬大軍到底去了哪裡?連天麒衛和冥府都無法查出來,朕實在有些放心不下。”
公孫慕白沉吟道:“此事確實蹊蹺。不過,陛下不是已經做出了應對麼?”
說着,公孫慕白重新把目光投向了青石大街之上那道瘦小忙碌的身影。
姬牧聞言,嘴角微微一翹,俊雅的面容終於重新恢復了一絲笑容:“是啊。朕雖不知衍先生暗中授意朕這般做法,到底爲何?不過,想來衍先生自有謀算。況且,朕對蕭卿似乎有着異乎尋常的信心,朕甚至隱隱有一種感覺,有他在,這北境戰事也許很快就會結束了!”
說着,姬牧舉起手中香茗,一仰頭,一飲而盡。
公孫慕白看着青石大街密集的人潮,沉吟道:“只是,沒有料到,蕭隱竟然會在城內如此大張旗鼓地爲金人殮屍。這恐怕有些不妥……”
姬牧一擺手道:“朕已經下令,七日之內,要北城之內所有金人遷出城,今日之事,料來無妨。如今只須靜看蕭卿接下來,到底會在這北境之地掀起多少風雲。朕拭目以待。”
公孫慕白聞言,目中一絲不易察覺的複雜之色,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