衆人聽着外間傳來的隆隆的炮聲,還有悽慘的驚呼聲,只得一個個無奈的接受了樑震開出的清單,畢竟若是議和不成,吳軍打進城來,便是萬貫家財也不過是別人的囊中之物。看到衆人接受了自己的要求,樑震這才鬆了口氣,暗忖道:“錢這邊是籌到手了,剩下的就只有看老天了?”
江陵城外,數千名吳軍步卒列成數十個方陣,一個個方陣在城下魚貫而過,每一個方陣都是組成作戰狀態的,方陣前方和兩側是手持支架和火槍的火繩槍手,位於其後的是長槍手嗎,十六尺長的長槍如同密林一般,鋒利的槍刃在陽光下反射出奪目的光芒,在長矛的下方則是一片片翎毛,火繩槍手和長矛手的頭盔上都是用這些翎毛裝飾的。當方陣接近城牆的時候,方陣中的所有士兵則停住了腳步,齊聲吶喊。城樓上,高季昌死死的盯着下面的吳軍方陣,彷彿是一塊無形的磁鐵,雖然他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但目光中還是不自覺的流露出恐懼,他很清楚,即使是自己最精銳的親兵,也無法與這些吳軍相抗衡,下面這些方陣就好像是一個個巨獸,能夠把江陵城連同自己嚼得粉碎。不過幸運的是,看來這些敵軍的目的只是前來炫耀武力,迫使自己接受和議的條件,想到這裡,高季昌不由得鬆了口氣。
這時,一名軍官氣喘吁吁的對高季昌稟告道:“相公,吳賊用火炮轟擊城內,仁善坊、信義坊都有中彈,百姓多有死傷!”
高季昌眉頭微皺,爬上望樓看了看城內中炮的情況:吳軍的炮擊很沒有規律,而且並非城門等要害區域,顯然這只是這一系列武裝遊行的一部分罷了。
高季昌看了看城外吳軍的動向,確定對方並沒有做好大舉攻城所必須的各種器械後,便下令道:“命令各門守軍,沒有我的命令,不許一人出城,違令者斬!”
高季昌回到府中,便得到樑震籌錢成功的消息,不由大喜,心中一直緊繃着的那根弦才鬆了些,才覺得一股子擋不住的疲憊涌上心頭,幾乎連站也站不穩,只得回去休息。高季昌這些日子來一直懸心於吳軍壓境,神經一直緊繃着,現在和議有了些眉目,便再也硬挺不下去,剛剛躺到榻上,便昏昏睡去。
夜幕籠罩着江陵城,除了黯淡的星光之外,城樓上的幾處燈火便是唯一的光源,但這些燈火是如此的微弱,不但沒有起到照明的作用,反而讓人覺得這黑夜更加黑暗。城外的吳軍在經過白天的耀,早已退去了,守將命令手下的士兵堵塞城門,夜裡也要加緊防備,但神經已經緊繃了一天的守兵們一旦鬆弛下來,便紛紛不顧上司的命令,找個地方休息起來。
北門外的一片雜木林裡,卻是另外一番景象,數百名已經休息了一天的吳兵正等待着命令,在他們的後面,還有十倍於此的軍隊,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某個即將發生的事件。
呂宏凱站在雜木林的邊緣,雖然黑夜遮掩了他的面容,但從他急速的來回踱步來看,這個年輕的將軍此時並不輕鬆,顯然他也在等待着。終於,遠處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呂宏凱停住腳步,竭力目力透過夜幕向聲音來處望去,終於,兩個模糊的身影飛快的向這邊移動過來,呂宏凱搶上前去,一把扯住前面那個,低喝道:“如何,成了嗎?”
“成了,準備了雙份的量,萬無一失!”那人已經幾乎力竭了,他幾乎是依靠呂宏凱扶持方纔能夠保持站立的狀態。得到了期望中的答案的呂宏凱萬分激動,年輕的將軍快步走回林中,低聲下令道:“傳令下去,所有人披甲,檢查一遍武器,背上自己的柴捆和土袋分爲四隊,每隊人都用繩子串起來,前進到壕溝前待命。”
隨着低沉的號令聲,林中的士兵們行動了起來,很快百餘人便到達了江陵城外的壕溝旁。呂宏凱擡頭看了看城頭,兩盞燈籠散發出昏暗的燈光,不遠處的城門洞就好像一張巨口,隨時可能吞噬一切。他深吸了一口氣,將肩膀上的土袋扔入壕溝中,輕扯了一下腰上的繩索,才割斷繩索,讓到一旁,後面緊隨着的吳兵便依次上前,將肩上的土袋或者柴捆扔入護城壕中,一切都在無聲而又迅速的進行着,很快護城壕中便升起了一條狹窄的土堤,直通對岸。
在整個過程中,呂宏凱都在緊張的盯着城頭,哪怕哪個好奇的守兵探出頭來,看到下面正在發生的一切,但當天晚上,幸運之神站在了吳軍一邊,直到最後一隻土袋被扔入護城壕中,城頭也沒有發出一點動靜。鬆了一口氣的呂宏凱從懷中取出一隻哨子,吹出了三長兩短的哨音。
在靜謐的夜空中,尖銳的哨音顯得格外的刺耳,江陵北門校尉警覺的爬起身來,透過女牆的射孔向外間望去:城外的曠野一片黑暗,並沒有什麼異常。校尉疑惑的搖了搖頭,正準備重新躺下休息,這時異變發生了。
一陣劇烈的震動從北門校尉的腳下傳來,將他掀翻在地,幾乎是同時,腳下的城門洞發出沉悶的巨響。那校尉正想爬起身來,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頭上已經捱了一下重擊,頓時昏死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那校尉才漸漸甦醒過來,只覺得頭疼欲裂,口鼻中滿是刺鼻的硫磺味,兩耳中隆隆作響,什麼也聽不清楚。過了好一會兒功夫,才覺得好了點,他伸手在四邊摸了摸,到處都是散落的瓦礫斷木,想來方纔自己便是被落下的磚石砸昏了。那校尉剛剛艱難的爬起身來,便聽到城下傳來幾聲慘叫和急促的腳步聲,趕忙拔刀刀鞘裡卻是空的,想必是放在倒地時失落了。這時六七名士卒已經衝上城頭,火把的亮光照在他們身上,看甲冑式樣正是吳兵。
“吳狗!”校尉本能將手裡的刀鞘向敵人擲去,吳兵輕易的避開刀鞘,撲了上來,鋒利的槍刃貫穿了那校尉的軀體,將其狠狠的釘在背後的女牆之上。
呂宏凱走上城樓,上面已經是一片狼籍,散佈着守軍士卒的屍體和被震塌的建築物,吳軍送進城門洞的五百多公斤火藥產生的巨大威力雖然沒有震垮整個江陵北門,但產生的巨大威力也足以轟開城門並使得北門的大部分守兵暫時失去了戰鬥力,於是壕溝外的吳兵迅速沿着土堤越過護城濠,衝進城內,奪取了江陵城的北門。
“將所有的火炮掉轉炮口對準城內方向,換上霰彈,還有與北門城樓相連的城牆上點起火來,免得遭到敵軍的突襲!”呂宏凱飛快的下着命令,雖然在火器的裝備比率和威力上,荊南軍還遠遠無法和吳軍相比,但早已見識了其巨大威力的高季昌還是儘可能的組建了一支炮兵,尤其是在江陵城的四門城樓上,都裝有五到六門銅炮,加上城樓上的優良位置,即使以吳軍的標準來看,也是極爲難以攻克的堡壘了,但此時北門的火炮已經落入了吳軍的手中。
呂宏凱的命令被迅速的執行了,所有的銅炮都掉轉炮口,指向守兵可能發起反攻的方向,使用霰彈的它們在狹窄的城內是一種極爲致命的武器。城樓上倒塌的建築殘骸成了現成的材料:石塊和屍體被堆在城樓的兩端,作爲抵禦沿着城牆進攻的守軍的壁壘,而木材則被點燃:一來可以照亮,防止守兵潛行突襲;二來則可以作爲信號,通知後繼的吳軍發起進攻。
守兵的反應比呂宏凱事先預料的要遲鈍的多,可能是白天的緊張防備過多的消耗了他們的精力,也有可能是即將達成的和議麻痹了他們戒備心,在吳軍先鋒奪取了北門之後兩刻鐘,纔出現守軍的第一次反撲,這次反撲的路線是沿着城牆的頂端,可能是由於軍情緊迫的原因,荊南軍的指揮官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他既沒有先派出少量士卒作爲先鋒試探敵軍的實力,也沒有將手中的軍隊分爲幾個支隊,從幾條路線同時發起進攻,以迫使吳軍分散薄弱的兵力。他只是衝在最前面,引領着兩百多名部屬沿着狹窄的城牆一股腦兒向北門城樓衝去,想要乘着夜幕的掩護,憑藉蠻勇一股腦兒奪回北門。在霰彈的掃射下,荊南軍的攻勢很快就崩潰了,吳軍乘勢反擊,將參與的數十名敵軍士卒逼下城去。隨後,吳軍的後繼接濟了上來,甚至還運來了數門長炮,到了天明時分,不但北門已經穩固的掌握在吳軍手中,連東門也已經被吳軍攻陷了。
荊南節度府,白虎節堂。這座荊南的權力中心已經不復往日的肅穆氣象,往日裡發號施令的地方已經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箱籠,僕役們正忙亂的奔走着,將各種各樣的細軟裝入箱籠中,一聲聲炮響傳進堂來,全然是一副逃難的大戶人家的景象。
高季昌坐在往日的座位上,仰面朝天,彷彿眼前的一切都和他沒有半點關係。突然一聲尖嘯劃過空中,節堂的房頂上頓時多了一個大洞,卻是被北門城樓上的吳軍發射的炮彈擊中,頓時在堂上響起了一片尖叫聲,僕役們本能的趴在地上哭喊起來。而高季昌卻依舊坐在首座上,只是伸手在臉上摸了一把,拂去震落的灰塵。
這時一名身披鐵甲的中年漢子衝上堂來,看見高季昌依舊坐在桌位上,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上前喝道:“主公,你怎麼還在這裡,吳軍已經佔了東、北二門,正在猛攻南門,你若是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高季昌低下頭來,看了看進來的那中年漢子,突然笑道:“可福,走?我們要走到哪裡去?”
那中年漢子正是荊南大將倪可福,他微微一愣,答道:“哪裡?隨便哪裡都行,總不能呆在這江陵城中當俘虜吧,主公,吳軍火器犀利,若是讓他們佔了四門,居高臨下,我軍就是有十倍之衆也不是其的對手。”
高季昌並沒有說話,而是輕輕的撫摸着憑几和身下的胡牀,一副萬般不捨的模樣,良久之後,他突然擡頭道:“我不走了,哪裡也沒有這麼舒服的位子,便是死,我也要死在這座位上!可福,你立即遣使者到吳軍那兒,說我高季昌願降。”
江陵北門城樓上,坐在上首的呂潤性靜靜的看着手中的帛書嗎,荊南軍的信使跪伏在十餘步開外的地面上,面孔緊貼地面,除了不時傳來幾聲炮響,場中靜寂無聲。
“這麼說,高公願降了?”呂潤性隨手將手中的書信遞給在身旁侍奉的韓家進,他此時的舉動顯得矜持而又優雅,這和兩廂渾身血跡塵土的護衛甲士行程鮮明的對比。
“正是,我家主公讓小人傳話,鄙鎮自不量力,妄自尊大,得罪於上國,故上天假貴軍降貨於鄙邑,請總管看在一方百姓份上,息雷霆之怒。鄙人願肉袒而降,罪只及予一人,勿傷百姓!”
呂潤性挑了挑眉毛,笑道:“哦?高公這次倒是謙恭的很,和數日前判若兩人呀,倒不知是某家那時聽差了,還是使者傳錯了話?”
那使者磕了一個頭,恭聲道:“總管英明天縱,自然是錯不了的,卻是上次那使者擅自行事,得罪了上國,主公知道之後,追悔莫及,已經將其治罪,請總管見諒!”說到這裡,那使者對城下喊了一聲,不一會兒便有一人上得城來,雙手呈上一隻木盒來,早有親衛接過轉呈到呂潤性面前,打開一看,呂潤性臉色頓時一變,原來那木盒中居然是樑震的首級。
“殿下!”一旁的韓家進低聲道,臉上微有怒色。高季昌這般做固然有將以樑震的首級給呂潤性泄憤的企圖,卻還有一個更深的原因,樑震作爲他的心腹謀士,知道的各種內情實在太多,若是讓他活着落到吳軍手中,只怕並非自己的福氣,不如一刀殺了,一舉兩得,既可以推卸責任,又可以滅口。韓家進作爲呂潤性的謀士,卻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只是認爲對方無理而已。
“收起來吧!”呂潤性做了個手勢,示意手下收起首級,沉聲道:“既然高公如此誠心,肉袒出降便不必了,你替我傳個話過去,只要他謹守臣節,我便保他一家富貴百代!”
那使者趕忙磕頭謝恩,隨後小步趨退而去。待到其退下了,韓家進便低聲道:“高季昌這廝反覆無常,絕非誠心歸降之輩,殿下定要小心防備!”
“我當然知道這廝絕非善類!”呂潤性點了點頭:“只是我要儘快北上,沒法耽擱,要留着這個傢伙的腦袋來安撫荊南人心罷了,否則等會便一刀斬了那廝。我北上之後,你便在江陵留守,大江以南歸鍾延規,大江以北則歸你,千萬不能出半點差池,否則便是我也救不得你!”面對自己的心腹,呂潤性此時色十分嚴肅。
韓家進聽到呂潤性的命令,頓時精神一振,躬身答道:“喏!若微臣有半點差池,便自裁了事,決計不敢勞動殿下!”
荊南節度府大門外,高季昌赤裸着上半身,跪伏在道旁的塵土中,身後則是一衆將吏,也都解去了甲冑,跪在道路的兩旁,兩旁早就站滿了披甲持兵的吳軍士卒,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勝利者的到來。
隨着一陣鼓號聲,在鼓吹的前導下,呂潤性終於來到了府門前,精明幹練的他並沒有在接到高季昌的請降書信後就前往節度府,恰恰相反,他首先派遣部將控制了南門和西門,還有南門外港口處的剩餘敵軍船隻,確認一切都沒有問題後,方纔前往節度使府,採摘最後的勝利果實。
高季昌看到呂潤性的到來,不敢起身,膝行了幾步,嘶聲道:“季昌受小人所惑,得罪於上國,罪該萬死。今袒衣謝罪,聽憑總管處置!”說到這裡,高季昌又伏地,面孔緊貼地面。
呂潤性跳下馬來,俯身攙扶起高季昌,解下自己外袍,替高季昌披上,笑道:“世人皆有過錯,高公以孤師經略荊南,建城郭,興耕殖,活百姓何止數萬口,這次順應時勢,免去荊南數州百姓的戰禍,光只這樁便能抵去那些小錯有餘。父王對高公仰慕已久,只恨無緣一見,早就爲您在建鄴建好了別館。我斗膽暫借高公在軍中參贊軍務,您的家族家眷便先過去建鄴吧,待平定荊襄之後,再在建鄴團聚,豈不爲美!”
呂潤性這番話高季昌聽在耳裡,自然對方的意圖,只是現在形勢比人強,也只得強裝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樣,笑道:“大王、總管如此恩德,季昌思之過往,當真慚愧欲死!”
呂潤性笑道:“高公不必如此,某還有一樁事要勞煩高公一番!前日那來我營中的使者雖然言語多有狂謬,但也是紂犬吠堯,各爲其主罷了!請高公將屍首交出,合葬一處!也算的表彰士人的忠義!“
“這個——,總管如此寬宏大量,也算是樑震那廝的福氣!”高季昌聽到這裡,饒是他老謀深算,硬生生的吃了這個啞巴虧,臉上也不由得露出一絲苦澀,呂潤性這招擺明是要把自己這招卸磨殺驢的勾當公諸於衆,自己再來做好人。世人看了只會讚揚呂潤性胸懷寬廣,而高季昌卻將爲自己出生入死的手下隨便出賣,將來再想找人替他賣命只怕難上加難了。
說到這裡,呂潤性把住高季昌右臂,一同進得府門。次日,呂潤性便以高季昌的名義向荊南其餘州郡發出書信,或以官職誘惑,或以武力威脅,雙管齊下,不過數日功夫,便將荊南州郡盡數收入囊中。隨後便承製以韓家進爲江陵留守,行荊南轉運使,遣信使與留守夏口的水軍都督周安國,讓其以大舟裝運輜重,沿漢水逆流而上,指向襄州;而自己則沿着陸路,輕兵北上,趕往荊門軍,準備乘着襄州的樑軍還沒有發現荊南已經歸降自己之前,搶佔這個位於襄、漢之間的要鎮。